清山變 第一卷 第20節翁府一會(2)

作者 ︰ 嵩山坳

第20節翁府一會(2)

「還有就是要防著山中經常隱匿的盜匪。水路上還好,听人說,水上的盜匪人員雖眾,不過我等都是在水上生活的,僵持起來,水匪未必能夠討得好處,只要認頭給他們幾兩銀子,便能夠買個平安;只有陸匪,全然不講江湖道義,經過之時總是會遇人攔截,……」

听到這里,皇帝打斷了他的話,轉身看向站在一邊的翁心存︰「翁心存?」

「臣在。」

「雲貴之地,盜匪危害一方的情況很嚴重嗎?上一年吳文熔進京陛見的時候,朕問過他,他說雲貴之地道路安靖,匪患滅跡,行旅客商全無憂煩,怎麼……現在听他說來,竟似不是那麼回事呢?」

翁心存心中叫苦︰吳文熔是雲貴總督,咸豐二年改調閩浙總督,進京陛見的時候,皇帝特意問起過他關于雲、貴、川三省民風民情和當地地面安靖情況如何,吳文熔自然是要撿那些皇帝喜歡听到的進陳,卻不想今天皇帝微服而出,听曹德政說雲貴之地盜匪橫行,給過往之人增添了無窮困擾,事後追本溯源,他一定會認為是自己從中搬動是非,教曉曹德政在皇上面前說他的壞話,若是落得這樣的口實,日後自己如何在朝為官?

一時間心中叫苦不迭,這時候只能是暫時遮掩過去,方可再做盤算了︰「回皇上話,臣以為,曹德政所言並非親眼所見,只是听從雲貴販鹽歸來的漕中弟兄口口相傳得知,其中怕也是有一些舛誤之處的。上一年吳大人進京來,臣也曾經和在朝房相聚,和他攀談了幾句,他說,雲貴之地自古以來便經常有流民從相鄰省份游走其間,也會給人以盜匪出沒的表征。臣以為,並非是吳大人和曹德政在撒謊,只是因為彼此視角不同,方才有了這樣的誤會。」

皇帝好半天沒有說話,端起放在一邊的茶杯淺淺的啜了幾口,又對曹德政說︰「哦,你接著說,還有什麼?」

見過曹德政,和他攀談良久,對于漕丁的苦狀又有了更多一分的了解,剛才因為雲貴之省的民情狀況帶來的惡劣心情暫時緩解了一下,皇帝自如的翹起了腿︰「曹德政?」

「草民在。」

「這一次發生在常熟的風月之事,倒是讓朕也覺得很好奇呢」他說︰「朕很欣賞你這樣的人,倒不僅僅是為了你能夠把持住這‘信義’二字,不以……」

翁心存知道他忘記了年輕人的名字,見縫插針的補上一句︰「李泉。」

「對,不以李泉貧弱為推搪,更不以他此番省城赴試不第為理由,仍然決心將愛女下嫁。難怪人家經常會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呢」

翁心存臉色一紅,皇帝的話中很明顯是有所指,低下頭去,在一邊沉默不語。只听皇帝繼續說道︰「你的家人都在京中嗎?」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他說︰「領出來讓朕見一見。」

听到皇帝宣召的消息,翁心存和曹德政下去,趕忙讓兩個女子更換衣服。李泉不用提,曹太太和曹玲兒小姐都是裹足,在丫鬟的服侍下到了正廳,盈盈拜倒︰「民婦曹趙氏(民女曹玲兒、草民李泉)叩見皇上」

皇帝認真的打量著幾個人,李泉相貌很清秀,鼻直口方,唇紅齒白;曹趙氏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那個曹玲兒和傳言的一樣,容貌很是娟秀,低垂著眼簾,任由廳中人打量,大約是含羞之下,兩團紅暈上臉,更加屏增幾分麗色,看了幾眼,他收回目光,望著下跪的三個人︰「曹趙氏?」

「民婦在。」

「朕在內中也曾經听聞過你家中的這段故事。總之來說,此事是你想得左了。」

「是,事出之後,民婦自知處置糊涂,請皇上責罰。」

皇帝撲哧一笑︰「此事是輪不到朕來處置的。」他說︰「朕听聞曹德政說,當年他在江湖之中漂泊,家中全靠你主持中饋,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在漕運改制之後,家中少了一些進項,更加要你左支右絀,分外吃力。」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做母親的為自家女兒著想,希冀她日後能夠有一個好歸宿,這是人之常情,只是啊,你想過沒有,若是曹德政和你家女兒同意悔婚另嫁,到了那翁府之中,便可以保你女兒一生安康了嗎?」說著話,他轉頭看向翁心存︰「翁心存,那個什麼翁老爺,也是你常熟縣中之人,你可知道?」

「是。翁心智是臣未出五福的堂弟,家境富裕,不過細行不謹,臣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通過書信往來了。」

皇帝一笑︰「翁心存是孝悌君子,從來不肯口出惡言傷人,只是這細行不謹四字,便可見其人習性于一斑了。像這樣的人,……」他說︰「曹趙氏,你家女兒嫁過去,除卻錦衣玉食之外,又有何處能夠與李泉相比?」

「是,皇上教訓的是,民婦知錯了。」

「再有便是李泉……」

「草民在。」

「你是飽讀聖賢之書的人,難道不明白非禮勿為的道理?這般輕率從事,攜曹家小姐一路北上,便是未及于亂,天下人指指點點,你又將你未婚妻子的清譽至于何地?嗯?朕看啊,張芾奪了你的功名,平心而論,雖略有過苛,卻是你也授人以柄,自肇取辱之道」

李泉深深地付軀,以頭觸地,帶著滿腔悲涼之聲奏答︰「草民惶恐,草民糊涂,做出這等有傷風化,有辱曹家小姐名聲之事,萬般咎戾,皆是草民一身招惹,萬不敢心存怨懟之念」

皇帝有心再多說幾句,看他嚇得後背全部給汗水陰濕,也就不好多講,「下去吧。回到鄉中之後,認真讀書,以待來年。」

「是。草民謹記皇上教誨,今後定當以聖人之言自律,萬萬不敢再有荒唐舉動。」

站在一邊的文慶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在一旁進言道︰「天恩如海,今天能夠撥冗相見,也是你們一家人的福氣。」

皇帝很明白文慶的言外之意,沉吟了半晌,他說︰「本來呢,朕一紙詔諭,便可以恢復你的功名,不過考慮到你確實于名節一道有所過失,也不能全然一筆勾銷。這樣吧,你的功名,朕不能為你回復,不過可以免去張芾上奏中所言及的,‘三年之內不允許你入場赴考的權利’。你回到家鄉,認真讀書,明年入場赴考。朕想,憑你的才華,科場斬獲也當是簡單之事。等到有了進身之階,再圖謀為國出力吧。」

「是」李泉終于落下淚來,大聲說道︰「今日皇上所言,草民當永銘肺腑。草民謝主隆恩」

皇帝難得的一笑︰「就這樣,你下去吧。」

讓曹德政一家人下去,皇帝站了起來,擺了擺手,示意翁同龢到近前來。後者快步上前,在地上再一次跪倒︰「學生翁同龢,叩見皇上。」

「起來說話。」

翁同龢站了起來,皇帝打量著他。翁同龢生了一副南人中不多見的高挑身形,白皙的面皮,明亮的眸子,很是英姿勃發︰「朕知道你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拔貢。翁心存?」

「臣在。」

「朕記得你是道光九年的進士吧?科甲第幾名?」

「是,臣蒙先帝撿拔,于道光九年的時候以二甲第二十二名登龍入仕。」

「比下去嘍,比下去嘍。」皇帝的心情似乎很舒暢,大聲笑道︰「人言雛鳳清于老鳳聲,今天用在你翁家父子身上,真是再貼切也沒有了。」

「皇上天語褒獎,臣不敢當。小兒輩略有幾分歪才……」

「話不是這樣說的,狀元是三年一個,拔貢卻是十二年才出一個呢翁同龢人才難得啊。」皇帝笑呵呵的望著翁同龢︰「翁同龢,可能作詩?」

「回皇上話,學生于詩詞之學略有所得,只恐語句凌亂,難入皇上法眼。而且……」他又說︰「詩詞小道,難比皇上高屋建瓴,統領四海,使天下臣民歸心天朝。」

皇帝為翁同龢這樣知情識竅的說話更加滿意的笑了起來︰「詩詞一道本是陶冶性情之本。朕現在出題,你可能做嗎?」

「皇上出題,學生自當勉力報效。」

「那好。」皇帝想了想︰「前幾天啊,朕下旨要裕泰返京內用,並著他到熱河行宮陛見,本來想等人來了,賦詩一首貽贈,正好,這份差事就交給你吧。」

「是,請皇上限韻。」

「不必限了。沒的影響思路。」說完,他轉過身去,拿起了茶杯,慢吞吞的抿了幾口︰「就在這里,你口佔一絕。」

同龢琢磨了一下,他也真正是才情倚馬可待,皇帝的一杯茶沒有喝掉,便有了成章。這首詩是這樣的︰「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冑浩氣吞雲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岳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學生急就章,荒謬之作,只恐詞不達意,乞賜斧削。」

听他吟誦完畢,皇帝口中默誦了幾遍,心下佩服︰「果然是好」一轉念間,給他想到一個主意︰「翁同龢,你平日里忙些什麼?」

「回皇上話,學生性好金石典藏文物,在京中讀書之余,每每在琉璃廠等地搜尋,以饗耳目之娛。」

「如此說來,倒是沒有更多的差事了?」皇帝慢吞吞的說道︰「上幾年中,許庚身,馮培元,蔡念慈等人或因外放,或因各地省試,都為朕打發了出去。朕把道光三十年恩科的狀元崇實填充了進來,卻覺得還少了幾個,文慶,」

「奴才在。」

「朕看,就讓翁同龢進南書房吧?」

還不等文慶說話,翁心存和翁同龢趕忙跪了下來︰「臣請皇上收回成命。」

「為什麼?」

「臣子略有薄才,卻于禮儀教化殊有未通之處,平日里臣子更是秉性荒疏,臣恐他言語失措,處事荒唐……」

「荒疏?還荒疏得過老五嗎?老五就在這里,你們問問他。」

奕嘻嘻一笑,接口說道︰「聖明無過皇上,臣弟為人最是荒唐不過,上一次臣弟在家中請客,全無酒菜預備,只是準備了一大鍋的韭菜包子,吃起來又辛又辣,偏生這些人還不敢不吃,只是吃過之後,那廳中的味道,卻很是不堪入鼻呢」

眾人撲哧一笑,只听皇帝繼續說道︰「南書房本來就是朕與詞臣賞風弄月之地,也不必學那些太多的朝臣禮儀。便是翁同龢偶有失節,朕也不會怪罪的。」看翁心存還要再勸,他說︰「世宗皇帝年間,有桐城方苞布衣入值南書房,中外傳為佳話,錯非是你對他的才學有不放心的地方,其他的,就不要多說了。」

翁心存心中又苦又澀入值南書房便是天子近臣,以布衣相充在本朝不乏其人,聖祖朝有高士奇,世宗朝有方苞,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只是,皇上欽點翁同龢入值南書房,在朝臣看來,又是一位政壇新秀嶄露頭角,而在南書房伴讀,名義上是詞臣,不過皇帝所處置的皆是軍國之事,萬一有征詢之語,傳揚出去,旁的人都會認為是翁心存父子借機在皇上面前進言——若果和軍機處的奏對偶有不符,……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翁同龢畢竟是年輕人,沒有父親想得那麼多,聞言大喜過望,他自己不好說話,只是用很是期待的眼神看著父親︰「翁心存?」

「啊,臣在。」

「這一次到熱河行宮去,就讓翁同龢也隨扈吧。」

見皇上聖意已決,翁心存不能再說旁的,和兒子一起叩頭謝恩︰「臣領旨,謝恩。」

皇帝讓兩個人站起來,對翁同龢說︰「你是布衣入值,有些話朕總要說在前面,也免得日後你身犯咎戾,有人說朕不教而誅。」

翁同龢不敢怠慢,再一次跪了下來,因為已經確定要入值南書房,就不能再以學生自稱,而是要稱臣了︰「臣,恭聆聖訓。」

「朕為人最是簡單,對身邊近人只求德行,心地。才學嘛,倒不會苛求過甚。這德行,就是精白一心以侍朕躬,存了這樣的心,便是偶有咎戾,朕也會容讓一二;若是你以為身為朕身邊之人,便做一些不當之為,朕處置起來,也絕對不會考慮你是何人子弟、家世背景這一節,你一定要千萬記住。」

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在門口跪送皇上登轎而去,翁心存和兒子回到廳中,老人接過下人遞上來的手巾把擦了擦額頭,嘆息了一聲︰「哎龢兒?」

「兒子在。」

「皇上召你進南書房,正是天恩浩蕩,施與祖宗,你心中可有什麼定見嗎?」

「兒子以為,南書房本來是詞臣所處之地,兒子又全無功名,當全以文字之役供皇上趨走,其他的,一概不聞不問」

「說得好」翁心存少有的大聲當面夸贊著兒子︰「你能夠有這樣的見識,我就放心了。只盼你能夠秉持這一刻的恬淡自處之道,日後常伴君側,之道,大可以一展你多年所學,其他的,你記住,便是一個字,也不可進言。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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