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領著寶釵和賈母等長輩見了禮,到了黛玉面前,按照規矩,黛玉忙趕上前行過禮,又遞上賀禮,方退過一邊。寶玉見了黛玉,一時忘情,又犯了老毛病,上前就去拉黛玉的手。黛玉不著痕跡地躲過去,寶玉便覺臉上有些訕訕的,只得和黛玉說︰「前些天听說妹妹病了一場,如今看來竟是不妨的了。以後妹妹得了空,還和以前一樣到我屋里坐坐;你和寶姐姐又好,姊妹們多說說話也好。」當著眾人的面,黛玉只好答應了。寶玉才和其他姐妹見了禮。
黛玉跟著眾人看了一天的戲,戲倒不是有多吸引人,只是覺得寶玉的目光時不時地瞥過來,黛玉渾身不自在起來,心里暗想︰「以前心里只有一個寶玉,覺得他哪樣都好,怎麼現在看來竟是一個專會在女人身上做文章的紈褲,全沒一點男兒氣概?」
自己也不搭理寶玉,只正眼看戲,或是和湘雲、探春她們說笑一回,好不容易挨到結束,黛玉忙站起身子,腳不點地地去了,留下寶玉眼巴巴地看著。
隔了一天,王夫人帶著鳳姐親自上門看黛玉,還提了好些補品,黛玉心里納悶︰「從沒有過的事情,這兩個人今兒這是怎麼了?」面上卻裝作不懂,只是盡情地讓坐讓茶。
王夫人在窗口黛玉常坐的那張椅上坐了,一邊拉著黛玉的手打量個不住,半晌,方道︰「姑娘病好之後出挑得更好了,怪不得寶玉時時地念著你呢。」
鳳姐一邊接話道︰「太太這話真是說到我心里去了,要論姿色,我們園里的姑娘再沒人能比得上林妹妹,妹妹到底是從南邊過來的,這通身的氣派透著靈秀,把我們這起子夯貨都比下去了。」
黛玉心里明鏡般,面上卻不好點破,順著她們的話笑著說下去︰「二嫂子慣會打趣我,我一個沒父沒母的人,任是再怎麼好,也是沒有根基的,只有這幅皮囊算是可人意些。」
黛玉話中有話,王夫人听了忙用其他的話岔開了,坐了一時也就走了。
紫鵑一邊收拾著,一邊說道︰「這兩個人怎麼有這閑工夫來看姑娘,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
黛玉冷笑道︰「什麼閑工夫?分明是有意圖,只看著罷了。」
原來王夫人親自來看黛玉卻是因為寶玉,寶玉自那天見了黛玉之後,回去不像以前那麼安穩,只是鬧著要見林妹妹,寶釵看不是個樣子,忙找了王夫人,娘兒兩個計議著該怎麼辦才好。半天,王夫人方沉吟著說道︰「寶玉這是自來的心病,他和林姑娘自小就好,如今雖娶了你,心下還是舍不下林姑娘。依我看,我們大家子有個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林姑娘也給了寶玉罷。只是你自是為大,那林姑娘寶玉再喜歡,也容不得她作威作福。」
寶釵听了王夫人這番話,心下有一百個不願意,只是怕壞了自己賢良的名兒,半晌,方慢吞吞地說道︰「姨媽這也是一個法子,只是我剛過門,沒有個正妻剛進了門,就納妾的。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只是寶玉這個樣子,只想著兒女私情,功課也不作了,老爺回來了怕是不喜歡。」
寶釵的這番話軟中帶硬,王夫人見多識廣的人早听了出來,想著黛玉就住在園里,又是舉目無親的一個孤女,還不是由著自己擺布,當下,也就微笑著擱下了。只是架不住寶玉的再三哀求,才同著鳳姐去看黛玉。
寶釵本就對自己嫁給寶玉存有不滿,想著自己才貌蓋世,原要進宮選秀的,後來因為哥哥惹了禍就耽擱了下來,現如今,姨媽厚著臉皮和母親要自己,還為的是給寶玉沖喜。想著以自己的品貌,怎麼也得嫁個王公大臣的,沒想到卻給了寶玉。既是嫁了寶玉,兩口兒守在一起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好,哪知寶玉成天家只是想著黛玉,寶釵滿月復的怨憤全部發泄到黛玉的頭上,心里恨恨地想著︰「要不是你,我能受這般委屈嗎?你一個孤苦伶仃的外姓人,我偏不叫你如意!」
寶釵發了一回狠,方才覺得心里舒服些。正值這日寶玉又糊里糊涂地叫著要去看林妹妹,寶釵心里的一股怨氣再也隱忍不住,指著寶玉道︰「你堂堂一個爺們,現在也是嬌妻美妾的伺候著,心里還不足?林妹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能是你想見就見的嗎?」
寶玉從沒見過如此疾言厲色的寶釵,本來又是自己不對在先,今見寶釵怒了,心里的氣焰也就矮了下去。又加上襲人也是站在寶釵一邊,勸著他,也就沒再說什麼,但心里終是縈繞著黛玉的影子,想到那天看戲時,黛玉的那副高雅端莊的體態,任是誰都比不了,心里不禁又貓抓似的癢起來。
見那對嬌妻美妾伶牙俐齒地數落自己,臉上有點過不去,半晌,方才訕訕地笑道︰「你們倆這時倒合起伙來對付我,我只不過說說罷了,況且再多一個姐妹也可分擔你們好些煩心事,省得我一天到晚的害你們擔心。」
寶釵哪想讓黛玉進這個門,本就一肚子委屈,黛玉再一來,自己可算個什麼!那襲人又是一種心思,黛玉要是一來的話,雖然也是偏房,但有了寶玉的寵愛,還不凌駕于自己之上啊,那黛玉又不是一個好伺候的主,自己還得淪落到伺候人的境地。現今只有一個寶釵,自己處處小心倒還好應付,否則,自己白費了那麼多年的心血,趕走了晴雯這麼個俏丫鬟,還得迎進一個更難對付的人!
這兩人此時同仇敵愾起來,寶玉一時也沒了奈何,只好去求賈母和王夫人。寶玉經了寶釵和襲人的一番數落,在房里倒也不敢再大叫大嚷地要見林妹妹了,這幾天,和寶釵也親親熱熱地過了起來,寶釵生得雪膚花貌,引得寶玉流連忘返。寶釵滿心以為寶玉已經回心轉意,也就慢慢地放下了那顆提防的心。
哪知寶玉和寶釵膩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就沒了新鮮勁,看著房中的一對妻妾,終覺得不足。想著那次見黛玉時的情景,心又活泛起來。這一天,用過午飯,寶玉和寶釵說怕積了食,到園中散散步,寶釵也不疑有他,由著寶玉一徑去了。
寶玉一個丫頭都沒帶,信著步子來到了大觀園。此時已是深冬時分,滿園蕭瑟,不復以前的熱鬧。園中的姐妹們也不像以前那麼多,迎春已出嫁,湘雲也有了婆家,除了自己娶親的那日來過,以後也不好常來。探春也定了親,想是過些日子也要離去。如今滿眼望去,寶玉又犯了呆病,想著園中的姐姐妹妹們一個個地都離他而去,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寶玉滿月復憂郁地來到瀟湘館門口,看那院中的千桿翠竹依然碧綠如洗,想著以後要是能得黛玉相伴,該是何等的暢意,不覺把那心中的愁緒拋到了九天雲霄,興頭頭地向院中行去。
紫鵑正在廊下調弄著鸚鵡,抬眼見寶玉進來了,吃了一驚,想到︰「這寶玉已是娶了親,姑娘雖然以前和他親厚,但這時就該有個成親的樣子,怎能說來就來?」想著不讓他進來,卻沒那個膽子攔住,只好高聲喊了一句︰「寶二爺來了。」架上的鸚鵡也人雲亦雲,尖聲尖氣地說著︰「寶二爺來了,快倒茶來。」
黛玉午飯後在院里散了一會心就回屋歪著,此時早听到紫鵑的話,忙招手叫過雪雁,吩咐道︰「你到門口對寶二爺說‘姑娘睡下了,改日再見吧。’」雪雁挑了簾子出去,寶玉正邁著步兒拾級而上,雪雁忙忙地把話說了。
那寶玉素日也吃過黛玉的閉門羹,哪信這個?依然上了台階,笑著對雪雁說道︰「姑娘冬日白天的睡什麼覺?不怕夜里走了困?待我去喚醒他。」急得紫鵑和雪雁想上前攔住又不敢,眼巴巴地看著他進去了。
黛玉真怕他再和以前那樣上來把被子掀了,由不得坐起了身子,高聲叫著紫鵑進來更衣。寶玉進到屋里,見黛玉半靠在床上,鬢發歪在一邊,臉色中白里透紅,比以前更加嬌艷,不覺看得呆了。
黛玉淡淡地吩咐雪雁上茶,就慢慢地起了身,由著紫鵑攏了攏頭發,方來到外間讓著寶玉坐了,寶玉看那黛玉顏色時,冷淡漠然,不似從前那般親熱,以為黛玉嫌他娶了寶釵,心里思量著怎樣和她解釋清楚。
還未及開口,黛玉先說了︰「二哥哥今兒個到妹妹這兒來有什麼事嗎?」黛玉故意把「妹妹」兩字說得又慢又響,想讓寶玉听明白自己只是和他兄妹的情分。
寶玉見了黛玉,哪還顧得上其他,听見黛玉那鶯聲燕語的,和寶釵又是一番不同,不覺喜上眉梢,坐在那兒身子也就不安穩起來。只是黛玉問他的話卻很奇怪,以前到瀟湘館來,那還不是想來就來,黛玉何嘗問過這樣的話?寶玉一時納悶,心里還是以為黛玉嫌他沒娶自己之故,看了看就紫鵑和雪雁兩個丫頭在一邊,忍不住上前握著黛玉的手,道︰「好妹妹,你可知道我的這顆心!這些天不見妹妹,我的魂兒每天都要來這兒兩三遭。好妹妹,只有你能救得了這顆心!」
黛玉見他這樣,又羞又氣,慢慢地掙開了手道︰「二哥哥這說的什麼話?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是個什麼意思?你如今有了寶姐姐,只該好好過日子才是,怎麼盡說這些胡話?我一個女孩兒家听不得這樣的話。還請回去吧!」
無奈寶玉一心想表白自己的心,坐在那兒不肯走,苦求著︰「好妹妹,你敢怕是害羞?這倒也容易,等我回明了太太,自是由太太和老太太說去,何用得著我們出面,你只在家好好等著喜信兒吧!」
黛玉听著他竟然直接把這話說了出來,當下臉羞得通紅,厲聲說道︰「枉我叫你一聲‘二哥哥’,你竟這般羞辱我,紫鵑听听,這是一個大家的公子說的話嗎?我再不濟,也是書香世家,哪有一個成了親的表哥在此胡說八道!你見過璉二哥哥來過我這兒嗎?」
寶玉听了這話不禁痴了,他萬想不到黛玉竟會這樣,訕訕地不知該怎麼好,還是紫鵑見黛玉動怒,上前勸著︰「二爺快離了這里吧?讓人看見對姑娘不好,就是寶二女乃女乃知道了臉上也下不來。」寶玉如痴如醉般地被紫鵑和雪雁兩個撮弄著出去了。
黛玉坐在那兒生著悶氣,想想自己一個大家閨秀,現在卻淪落到這種境地,由著寶玉直接上門說親,真是越想越氣,眼淚不由得滾了下來,心內想著︰「爹娘死的早,要是有一個在,自己也不至于受這樣的羞辱,由著人折騰。」
紫鵑和雪雁關了大門,轉回身來,看見黛玉坐在那兒滿面淚水,只好溫聲勸著︰「姑娘快別傷心了,都是我們不好,沒能攔住他。」黛玉哭了一會,哽咽著道︰「我就像冬日的浮萍,寄人籬下。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啊?」紫鵑听著也是傷感,不禁潸然淚下,又怕黛玉傷心,忙擦干了,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姑娘才好的身子,別再難過了。以後的日子長遠著呢,姑娘還是先養好身子再說!」
黛玉冷笑道︰「今兒個我沒順了寶玉的意思,老太太和太太她們還不恨我入骨?往後的日子只怕越發難過了。寶玉有寶姐姐和襲人守著,還看著碗里望著鍋里的,真是太沒個饜足了。」
主僕三個又說了好一會子話,黛玉方才安心些,只等著賈府對自己有什麼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