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進臥室,面無表情的男人已經下了床,睡了一下午的黑發稍微有些凌亂,細碎的垂在耳邊。蒼白的面龐還殘留著睡醒後的紅潤,黑曜石般的眸子冷淡的掃向門口,見他進來了,眼底才不易察覺的泛起了一絲波瀾。
高陳青謀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帝矜。
他與他之前素不相識,連陌生人都算不上,若非機緣巧合,他們一輩子也踫不上彼此。
但寒劍一脈的先祖曾冤枉了帝矜,將其封印了千年。而解開封印的時機,剛好輪上了高陳青謀這一輩。
寒劍一脈欠帝矜的,高陳青謀是寒劍一脈唯一傳人,于是變成了他欠帝矜的。
從某個角度來說,高陳青謀是個實心人,踏踏實實,不會偷奸耍滑推卸責任。師父教他養他成人,他便有責任擔上帝矜這個「債務」,不會找借口推月兌逃避。
但無論怎樣說,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忽然成為自己必須保護照顧一輩子的人,還是用「欠」這樣弱勢的方式相處,高陳青謀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帝矜。
他做事向來坦坦蕩蕩無愧于心,從未虧欠過誰,但寒劍一脈欠帝矜的,也變成了他欠帝矜的。
欠一個人,到底該怎樣去補償?
師父說,帝矜曾有妻有子,曾身為大楚太子,寒劍一脈欠他一個家,欠他一個王朝,更欠他身處寒冰煉獄,千年冰冷痛苦的時光。
這也欠的太大了,說到補償,要補償多少,補償到何年何月才能償還的清?
如果不是寒劍一脈,如果帝矜沒有被封印,好好的在那個時代活下去,以這個男人風華絕代的一面,大概在歷史上也會留下筆墨濃重驚艷的一筆吧?比起那樣精彩的人生,他為帝矜做的,足夠嗎?
高陳青謀時常沉默的想,帝矜會滿意他做的補償嗎?被奪去了那樣多,被折磨了那樣久的帝矜會怨恨嗎?會原諒嗎?
高陳青謀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一個讓自己心緒變得無比復雜矛盾的人,于是總是在帝矜要發現他的時候,下意識的離開。
山谷里逃了一次,在虛擬世界里又逃了一次。
而今日,總算是真真正正的面對了。沒有逃開,心里卻驟然松了口氣,原來直面帝矜,也不是想象中那樣艱難的事。
那個一直淺笑著的男人,已經從花田那兒知道了當年的來龍去脈,但卻一如既往的態度,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千年封印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似的,面對自己,也是溫和平常的態度。
高陳青謀看著門口的笑得相當好看的帝矜,一貫面癱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縷疑惑,這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自己,到底該怎樣做呢?
「天黑了,在下就帶你出去。」帝矜看著高陳青謀疑惑的眼神,笑容越發明媚,「雖然站起來了,不過讓在下猜猜,要走路還是很困難的,恩?」
高陳青謀握緊了劍柄,緩緩的點了點頭,漆黑的鳳眸一瞬不瞬的盯著帝矜,疑惑的相當認真。
可以一直這樣相處下去嗎?
若是都如下午那般相處……就好了。心思回轉到最後,他靜靜的在心里道,那樣的相處方式,他不討厭。
沒有人知道,從來只有劍,再無其他的平靜心湖,被堅冰封了湖面的心湖,在不經意間,冰面裂開了絲絲縫隙,下面的湖水,已經被攪亂得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待到天色暗淡下來,原始森林風貌的組織里漸漸沉寂安靜下來,點點橘色昏黃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時,帝矜自然的伸手扶住高陳青謀的手臂,兩人一起下了樓,朝布良的「玩物店」走去。
青謀不自在的動了動被帝矜握住的手臂,他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現在忽然被人主動靠近,心底升起的怪異感不容他忽視過去。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麼,帝矜的聲音輕輕柔柔的飄蕩在夜風里︰「你的身子是什麼情況,你該比在下清楚。想來要是在下抱著你去那處,你不會願意,但只是攙扶一把,無須太過在意的。」
他低笑一聲︰「今日下午,青謀不也是將在下抱回屋的?」
「形勢所迫。」高陳青謀認真的看他,再看看帝矜不輕不重攙著他的手,也低聲道了二字,「謝謝。」
他哪里看不出,帝矜不動聲色的支持了他大半的身體重量,不然以他現在腳步虛浮無力的狀況,走不了幾步就會倒在地上。
「若非在下失控的原因,你也不至于此。」帝矜揚眉淺笑,他可是記得的,這個男人白天還強悍宛如神祗的姿態。
說到帝矜的嗜血狀況,青謀眼里多了幾分凝重,沉吟片刻才問出了不解的地方︰「就算是挑剔那些血食,你又怎麼會不知輕重的將自己置于失控的邊緣?」要是他不在,那麼帝矜當眾失控變身了,在滅卻師聯盟里就真是死路一條了。
他的話帶著隱約的責備,帝矜眨眨眼,也很無奈︰「在下知道輕重的。本想再拖延幾日,等壓抑不住的時候,就算是看著就惡心的血,在下也會喝的。只是……」
似笑非笑的斜了高陳青謀一眼,帝矜勾起唇︰「誰知道你會忽然出現在在下的面前,本來還能忍的,不過看見了心心念念許久的食物,哪里還忍得住?」
食物?心心念念許久的?
高陳青謀似乎听出來了些什麼,有些後知後覺的道︰「我的血,對你來說……」
「只有你的血最合在下的胃口。」帝矜直白的道,「至少目前如此,每一想到喝其他人的血,總是犯惡心的。」
莫非是帝矜第一次吸血就是吸自己的,于是後面再也接受不了其他人的血液?
高陳青謀有些疑惑,但是沒听說過血族有這種特征吧?他見過的吸血鬼,雖然偏好處女血液,但也從不像帝矜這樣挑剔,至少什麼血液都是可以接受的,甚至當餓極了的時候,連牲畜的血也會拿來填飽肚子。
不過帝矜並不是完整的血族,說不定是血族的例外,稍稍特殊了些。
高陳青謀給了自己一個解釋,不過馬上又想到了其他地方。
也就是說今後,如果沒找到第二個第三個符合帝矜要求的人,那麼他就要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里,將成為帝矜的「專屬食物」?高陳青謀睜著漆黑無光的眸子,微微點了點頭,也好,這樣帝矜的身份也會安全點。
帝矜在高陳青謀沉思的時候,也開始光明正大的觀察起高陳青謀的表情變化來。
與紅岫燕子他們說的差不多,高陳青謀的情緒很少表現在他的臉上來,面無表情的模樣的確會嚇到不少小動物。然而人的眼楮最會泄露秘密,而高陳青謀也從未特意去掩飾自己的情緒,面癱那是天生,但他的眼楮卻將他的心緒一絲不苟的反應了出來。
可惜很少人知道這一點,因為對于氣勢極冷極盛的高陳青謀來說,沒有誰敢主動接近他,沒有誰敢直視他的眼楮,更沒有誰敢透過那一層無機質般冷漠的瞳孔去挖掘他的心思。
于是沒人知道,高陳青謀從不會掩飾自己的想法,只是大家都不敢去接近了解他。
果然是獨來獨往凶名赫赫,讓別人望之卻步了吧?
帝矜笑得很歡快,狹長的眸子緩緩的舒展開來,眼角處暈染著層層柔軟的笑意。
這個人其實干淨透明的很好猜,哪里是不易接近,而是太好接近了才對吧?
在夜色的掩護下,加之二人故意低調不願引起他人注意,一路上你想著我看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玩物店門前。
走進去,地面的活蓋已經被安上了新的,帝矜彎腰將其打開,低聲喚道︰「布良,出來,有客人喲。」
沒想到帝矜會晚上拜訪,一會兒之後,布良從地洞下躍出,被黑色寬檐帽遮擋了大半的臉,不過還是能讓帝矜看出他被打擾了的壞心情,薄薄的唇緊緊的抿著,很是慍怒。
「魔紋刻到一半就被你給攪擾了,賠款的單子明天我會寄給你。不過今天上午你才來過,現在來是……」布良抬起帽檐,一邊語氣平靜毫不留情的指責,不過清秀的女圭女圭臉才剛剛暴露在燈光下,迅速開合的嘴唇就緊閉上了。
他怔怔的看著帝矜身邊的高陳青謀︰「大師兄你——」
聲音在目光瞥見帝矜搭在高陳青謀的手上時戛然而止,布良又沉默了下去,只是盯著帝矜的手的目光灼熱的像是要把帝矜的手掌燒出一個洞來。
誰說滅卻師聯盟里人人都怕青謀的?誰說青謀一點也不受歡迎的?
帝矜宛如什麼都沒察覺到似的,扶著高陳青謀手臂的手平穩如初。已經到地點了,高陳青謀沒想起還有這回事兒,他也不主動放開,面上淺笑吟吟,就說嘛,青謀這樣好的人,怎麼會沒有人發現呢?
他揚起唇朝布良輕柔一笑,意味深長。
狹長的眸子泛著殷紅的瀲灩色彩,水光漠漠,在布良眼里,帝矜此刻宛如深淵食人血肉的妖精,妖冶而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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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帝矜筒子在,就算是陌生人也可以毫不別扭的切換成老夫老妻模式啊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