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園中,淒風陣陣,落葉蕭蕭。園子大門的門樓上,一塊巴掌大的鮮紅布頭在風中抖動,刺目得叫心滲血。這是閩南的風俗,若家中有人故去,便在門額上釘上這麼一塊紅布,宛如無聲的訃告。
墨顯業的遺體是李銘背著回來的,青歌遠遠的看見李銘背上的人,一塊白布蓋得嚴嚴實實,心底就好似有什麼砰然斷裂,耳中「嗡」的一聲震響,腿腳就跟著軟倒了——她甚至不必看見那尸首的面目,就能知道那定然是爹。懶
他終究還是去了……
直到李銘行到跟前,低低喚了她一聲︰「大小姐,先生回來了……」她才幽幽回了一半魂,愣怔怔的看著那白布下的人,嘴巴空啟著,良久說不出半個字眼。
李銘沉沉嘆著,將墨顯業小心的放了下來,在園子干淨的一處,仍舊蓋著白布,卻多少不那麼嚴實,露出了手腳,血肉模糊,映襯著干淨如紙的布,好似一種夸張而惡毒的對比。
青歌終于嘔出一口氣,繼而放聲哭啼︰「爹啊……」
屋內的文生、文瀾、文祁、青瓷听見她的悲聲,紛紛跑了出來。文生看見青歌伏地痛哭,便知爹沒了,止了前去的步子,立在不遠處,木然的呆望著。他看見弟弟妹妹圍攏在爹的身邊,哭成一團;他看見他們的身旁漸漸晦暗一片,好似籠了一層離奇的霧,園子仿佛被霧氣吞噬,一點點的消失,到最後只剩下一塊荒棄的場地,孤零零的躺著爹的尸體,蒙蒙的天色,無風無雨,弟弟妹妹們的哭聲像被那灰色的霧氣吸走了一般,竟半點傳不進他的耳中。蟲
忽然,他听見背後有人一步一遲疑的靠近,他靜靜回頭,看見了阿娘。她披散的長發凌亂的貼著面頰,往日如花容顏此刻似狂風吹打後顯露凋零悴色,一身單薄的淡紫色寬松睡袍,一雙白足竟赤-果的立在冰冷的石地。
「阿娘……」他喃喃的喚她。
她如不聞,雙目直勾勾的盯著那塊白布,眼底沉靜得近乎木訥,木訥中近乎無情。她只是那樣直射著地上的白布,白布下的尸體,而腳步,雖遲緩,無猶豫。
灰色的霧在她的身側拉開,退去,卻不消散,縈縈纏繞她的四周,直至她來到他的面前。孩子們都掩低了悲聲,抬起眼來望著她,好似有些驚詫,但一見她的神情,心中又涌起更深的懼怕。青歌張了張嘴,想喚她,那聲音卻被什麼堵在了嗓子口,出不出來。
她只是站著,呆望著,眼底一片空無,心中無悲無痛。要她想什麼呢,這腦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想知道為什麼?她想知道憑什麼?終究止于混沌。她只看見眼前一片晦暗,她艱難的想辨別分明,甚至想掀開那刺眼的白布,終究止于無力。
那一塊白布,便是生與死的距離。
她突然發出笑聲,起初還含在喉嚨里,而後迸發出口,最後竟狂笑不止……
「阿娘,阿娘!你怎麼了?啊?」她听見兒女們圍攏過來扶住她的身軀,用恐慌而擔憂的眼神望著自己,她就愈發覺得可笑。
「哭什麼!」她大吼,然後指著地上的尸體︰「拿個死人來就說你爹死了嗎?都是騙子!」她突然轉過身,瞪著孫廣平罵道︰「你不是不給我錢嗎?生生把我老爺逼急了!你現在來做什麼?看我家笑話啊?還不快給我滾開,墨家不用你來可憐!」
青歌看她情緒不對,又見孫廣平臉上尷尬窘迫,不免有些歉意,忙攙了她道︰「阿娘你莫這樣,地上涼,我們進去穿個鞋子好不?」
孔佳妍卻不依她,甩開她的攙扶,紅著眼沖她斥道︰「你以為我說的瘋話是不是?想趕我進去是不是?我還沒死,還沒跟你爹去你就急了是不是?我哪句說錯了?他就是不安好心,虧你爹還給了他差事,恩將仇報,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快點滾!」她扭頭對孫廣平尖叫,因為激動,她的面孔扭曲得幾乎辨認不出,往日那個溫柔嫻淑的美麗女子,此刻已渾然不見,眾人的眼前只有一個赤足散發,歇斯底里破口大罵的女人。
孫廣平終是掛不住,臉色紅紅白白的轉換著,末了一頓足,埋頭轉身走了。李銘一旁卻暗想,墨家夫人看似神智有些渾噩,說出來的倒是實情,若非如此,孫廣平這麼精明的人,怎麼肯隨她一頓罵呢。心下不免對孫廣平連著黃更輕視了許多,又對墨家上下生出幾多同情。
但任著孔佳妍這麼叫罵下去,街坊鄰居已有出來圍觀的,對此時脆弱的墨家孩子唯恐不利。他想了想,走到文生身旁,道︰「大公子,你將夫人勸進去吧。這麼急氣攻心的,對身體也不好。」
文生至始至終默然立在不遠處,听見李銘建議,才恍惚回了神,閃了幾下眼,將那層迷蒙水氣攪擾開去,視線漸漸恢復。園子里,明光白日灑在地上,明晃晃的,那白布好似亦在發光。他忽然打了個寒戰。
他走了過去,扶住仍在哭罵卻口齒含糊的孔佳妍,微微發啞的聲音低低說了句︰「好了,先歇歇吧,爹的事,還待您拿主意。」
孔佳妍懵然中回眸望了他,淚眼模糊中竟覺得這張側面越發像他爹了……老爺啊……她听話的收了口,轉了身,隨著他的步子慢慢的走進屋子,粗糙的石面地,磕得她的腳底有些疼,她卻只是咬著牙沒有吭聲。她低下頭,看見三日前的丹蔻還未掉落,紅彤彤的盛開在赤白的細細的足尖。
她想起曾經她撒嬌著要他為她涂丹蔻,他伏在她的腳邊,屏著氣息小心翼翼,十個指甲他竟用去了半個多鐘頭,完成後大汗淋灕卻極是歡喜,遠遠近近賞著,宛如她的白足是一件藝術品……
那個肯耗盡一切來哄她歡喜的人,再不復返了……
她的心清明的響起這樣的哀歌,一滴淚恰好這樣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