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青端坐著,一臉嚴肅的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姓字名誰,年庚,家鄉,父親姓名……和……和蘇六兒什麼關系?」
阿達被繩子緊緊的捆著,死硬的站著不肯低頭,「副將軍,你都第六遍問我了。」
阿達經過了一番折騰,終于知道了面前端坐的就是大宋軍營的副將軍董青。
董青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眼皮耷拉了下來,「不問這些,你想讓本副將軍和你閑坐聊天啊,還是大眼瞪小眼啊?」
阿達晃悠了幾子,他有心反抗,但是最終忍了下來,眉心緊鎖,沉沉道,「我再說一遍,姓蘇名達,六月初七生人,家鄉文江,父親姓蘇名成渝,我和蘇六兒是姐弟關系。」
董青搬著手指頭,輕輕撥弄了幾下,緊接著往前一聳肩膀,「你是六月初七生的,蘇六兒是六月初六生的,你們是姐弟?你覺得可能嗎?」。
董青的眼中滿是抱怨和懷疑。
他對六兒的生辰早已經心知肚明。
他問這句,無非就是想听面前這個少年,第六次厚著臉皮重復「我是我爹的私生子」。
僅此而已。
不知為什麼,他第一眼見到阿達,就有一股無名之火直沖眉梢。
阿達壓抑著心中的煩躁與屈辱,故作堅強與鎮定,仍舊一副賴皮賴臉的樣子,「我剛才都說了,我是……我爹的私生子,我和蘇六兒不是一個娘生的。副將軍,我已經第六遍回答這個問題了。」
董青毫不理會,漫不經心的拿起了台案上的毛筆,在桌面的白紙上圈圈畫畫了一會兒。
過了半晌他才抬起頭,目光冷冷的,「姓字名誰,年庚,家鄉,父親姓名,和……和蘇六兒什麼關系?」
阿達咬著嘴唇,他早已察覺,自己就算真是一個不明來路的奸細,也沒這麼翻過來倒過去折騰著審問的。
「我……」阿達的滿腔怒火眼看就要**出來了,他徹底被激怒了……
正在這時,「報董副將軍,蘇壯士在外求見。」董青的親兵在帳篷外叫著。
董青在帳篷內單獨審訊著阿達,他剛才讓兩個親兵都出去候著。
「哦,請進來吧。」董青一听是心目中的未來老岳父,語氣頓時緩和了不少。
蘇成渝沉了口氣,一進來便抱拳拱手,單膝下跪,「蘇成渝參見董副將軍。」
董青站起身子,擺了擺手,「哦,蘇老壯士,快快請起,我本不想討饒您老人家。但是,有一事,不得不驚動您。」
蘇成渝對董青愛慕自己閨女的事情,也是有所耳聞的,但仍舊謙卑而恭謹,「豈敢,您有事盡管吩咐就是了。」
董青一本正色的開口道,「蘇老壯士,我方才發現了一個人,此人沒有編號配制,也沒有探親的登記,形跡十分可疑,所以我就叫人把他綁了。但是,這個人說,是您的……」
董青說話時的表情溫和而有禮,他始終對蘇六兒抱有一線幻想,至少目前,他深陷其中,無力自拔。
所以話說一半,留了一半。
他把球踢給了老蘇。
蘇成渝側頭看了眼蘇達,「稟副將軍,這……」
蘇成渝的心中波瀾起伏,面前這個高高端坐,威武莊嚴的名叫董青的後生,實在讓他心里沒底。
俗話說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
縣官不如現管。
如今,雖說身在義軍大營,管理不甚嚴格,但是面前這件事情說小是小,說大是大。
萬一這個董青董副將軍是個一根筋,死活和阿達杠上了,判個金國的奸細……
阿達的小命就沒了。
可是,讓自己當著頂頭的上司,一個小小的晚輩承認自己有個私生子……
這話傳出去,實在是好說不好听的。
老蘇不知道自己該說是,還是不是。
真是進退兩難。
蘇成渝這個氣呀,也不知道少年阿達怎麼想出了這麼一個證明自己身份的餿主意。
老蘇如今仍然蒙在鼓里。
他哪知道是閨女六兒給編排的這段私生子插曲;阿達還真敢照單全收,不僅全收,還全給賣了出來。
他要知道他死的心都有了。
老蘇艱難的思索了一會兒,狠了狠心,決定避重就輕,「這……這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傻孩子。」
董青見蘇成渝臉上變顏變色,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緊接著劍眉倒豎,「蘇壯士,傻子?傻子他會念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詩?打死我也不信啊。」
蘇成渝雖然不怎麼愛念書,但是作為一個前朝武探花,他很不幸的必須要讀點書,更加不幸的是,他知道這首詩。
老蘇痛苦的陪著笑臉搭茬了,「他真是傻子,傻的就會這句了,我……老夫親自教的。」
蘇成渝沒有正面回答董青的問題。
沒有接茬,沒法回答。
說什麼?
說這個是我的私生子?
一張老臉往哪里擱呀。
自己一生坦蕩清白,就一個老婆,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絕對沒有任何越矩的行為。
自己的人品在家鄉,在軍營里都是響當當的……
如今讓自己……
董青咂模著蘇成渝的話頭,他可不傻,他能看出來蘇成渝認識這個少年,否則這個老頭不會因為一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說這樣的話。
但是很明顯,蘇成渝沒有繼續自己的問話……那就有兩種可能了。
第一,蘇成渝是這個少年的親爹,但是迫于面子,不好意思承認;
第二,蘇成渝根本不是這個少年的親爹,所以根本不會承認,但是他們之間一定有著什麼關系。
董青想了想,又開口了,「哦,蘇老壯士,這麼說您認識他了?」
董青其實並不在乎蘇成渝和少年有什麼關系,董青在乎的是蘇六兒和少年有什麼關系,這才是他憤怒與發飆的根源所在。
董青不想難為蘇成渝,但是他必須要從某一個人嘴中得到一種確切的答案,這個少年和蘇六兒沒關系。
蘇成渝知道自己最好能拖延時間,慢慢耗著,一直等到小六來,說不定還會有什麼轉機,自己先不要急著表態和下定義,虛與委蛇就好,「老夫認識。」
董青低下頭,再次擺弄了幾下自己的毛筆。
毫無疑問,他在審訊中遇到了難題。
此刻,讓董青再追問一句,「那麼說他是您的私生子嘍,來了軍營也沒報道,就這麼亂跑,這可該受罰。」
這像一個女婿對未來的老岳父說的話嗎?
不像,太他**不像了。
董青本以為審訊會非常的順暢,可是他忘記了人有見面情這個道理。
他更加忘記了一句話︰有欲則柔,無欲則剛。
他某天還會求到蘇老爺子……未來的泰山,把寶貝閨女許配給自己;如今自己萬一一個不小心,把老頭得罪了,和六兒的事情估計就更沒戲唱了。
事到如今,董青真恨自己,干嘛非得看到六兒和面前這個英俊少年在一起追逐,一起吵架……
他們是那麼的認真和投入。
吵個架都吵的風起雲涌,真情流露。
而他,不過是輕輕在她粉女敕迷人的臉蛋上飛過一吻,都要受到那種責怪。
董青一想到那晚被拒絕後的痛楚和孤獨,太陽穴上的青筋就開始爆裂了,他極不冷靜又極其冷漠的問了句,「你們什麼關系?」
蘇成渝見高高端坐的副將軍終于直截了當的問話了,不再拐彎抹角,而是單刀直入,直逼主題。
老蘇不得已的臊著一張老臉,臉部的肌肉顫抖著,「我是……」
「阿達是我爹的兒子。」六兒一掀開帳篷簾子,走了進來。
六兒美麗的眼楮直直的盯著董青,一步步接近著老爹蘇成渝,她沒有看阿達,而是看著董青。
「董副將軍,這是我的家事呀,只不過,我一時任性頑皮,沒有及時給……給我弟弟在你這里登記備案,還望大人恕罪。」
董青一見到六兒,就又不理智了起來,「他,這個自稱叫蘇達的,果真是……你的弟弟。」
六兒微微一笑,「當然啦。」
董青還是不能確定,姐弟……是真的嗎?
他開口了,「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系?」
問出這句,他自己知道自己相當的沖動。
什麼奸細?
什麼私生子?
此刻都和他無關,他最關心的就是少年和六兒是不是……一對有情人。
六兒瞥了眼阿達,然後望著董青,「董副將軍,蘇六兒和蘇達是如假包換的姐弟,不過是同父異母,你懂吧?不要我多說了吧。」
見董青還是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六兒突然雙膝跪地,「董副將軍,都怪我一時頑皮,沒有把弟弟來找爹的事情,及時上報登記,請您按照軍法處置我吧。」
六兒只能出這步恨棋,將董青一軍了。
剛才六兒羞的跑了,在半路上被周福臣叫住……之後鄧老頭急急忙忙的找到了他們,告訴了阿達被抓的事情。
六兒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她怎麼能把阿達暴露在董青的面前?
這麼死較真的一個人,這麼難以應付的人,一貫的把什麼軍法啊規矩啊,看的比天都大的人……
更何況自己和阿達吵架對詩,對那個什麼破「一樹梨花壓海棠」,還被董青看見了。
阿達完了!
阿達真的快完蛋了!
六兒拼命的奔跑來拯救阿達,她知道只有自己能救阿達。
什麼私生子?
什麼老爹被叫去協助問話?
自己才是董青的軟肋!!!
董青看到蘇六兒,美麗的蘇六兒畢恭畢敬的跪在了自己的腳下,那麼無助那麼虔誠,那麼的楚楚可憐。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無比的滿足,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利用權力之便,去追求過這個少女。
他小心的應付著,強烈的克制著,傻傻的等待著……他們能自然而然的擦出愛的火花。
可是沒有用。
火花沒他**擦出來。
這個少女根本不買賬。
一個吻換來的竟是一句恨。
董青一度認為自己的愛情怎麼會那麼的渺小,如今看來,只有權力,只有自己目前頂著的這個副將軍的頭餃。
才能讓這個桀傲不馴的少女放低身姿,可憐巴巴的跪對自己。
董青沒有答話。
他真的很享受這種被心愛的女人跪對的感覺,面前的蘇六兒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他的手中正握著生殺予奪的皮鞭。
他要抽向她嗎?
還是……
「蘇六兒,你是不是覺得咱們大營管理的不夠嚴格,覺得本副將軍一向縱容違紀行為,你才這麼放肆的容留一個外人。」
董青決定拿糖,讓蘇六兒多跪一會兒。
平西戰場的大宋義軍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因為不是朝廷的正規編制,所以他們從來只是單膝跪倒。
他們覺得這樣就是對義軍主帥的最高尊敬了。
如今,六兒雙膝跪著,卻等不到董青的批示,她仰起了頭,眸光里有笑意,有焦急,還有一絲不服,「不是,是我,忘記了。」
蘇成渝看著這個場面,他隱約感覺,閨女和董青之間,除了傳聞,還應該曾經發生過一些什麼。
阿達感受著這個場面,他強烈的意識到,這個董副將軍喜歡……蘇六兒。
董青的身子往後撤了撤,他的胳膊肘搭在了椅子扶手上,輕輕扶住自己的下巴,「哦,忘記了。呵呵,這個理由不錯。前幾天大營來了奸細,你又私自容留外人,也未免太巧合了吧?照理說,你這樣也該吃幾棒子的。」
董青俊朗的眉眼嚴肅的看著六兒,他緩緩開口了,「不過,念你年紀還小,看在蘇老壯士的面子上,算了,你起來吧,本副將軍既往不咎了。」
沒有人看的出,六兒的身上已經暗暗的濕透了,她緩緩的站了起來。
這幾天,所有熟悉的人都注意著六兒的安危︰比如鄧老頭,周福臣,蘇成渝;本來早就該給阿達的出現找個合理的借口,竟沒有人想起來操持此事;
所有軍營里的人都關注著兩個女人的深夜走失;所以阿達的出現,至少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多事的人去大將軍和副將軍那里上報。
阿達的出現是一件極不合理的事情。
阿達的存在是一件極不靠譜的事情。
阿達的被抓卻是一件極其靠譜的事情。
六兒感覺到了,除了感覺到董青的秉公和決絕,她更感覺到了他渾身上下透出來的,一股子擋也擋不住的酸味。
陳年的老醋,加蒜的。
臘八醋。
她告訴自己無論怎麼樣都要幫阿達蒙混過關,所以她跪了,特別認真的跪了……如果他還是不肯放過阿達,她準備嚎啕大哭,或者搞個上吊什麼的……
可誰知董青嚇了自己兩句,卻又和氣了起來,決定不予追究了。
這事了結了吧?
真的就這麼了結了嗎?
沒完哪!
沒完沒了!
董青沖著帳篷外嚷了句,「去把周福臣給我叫來,怎麼帶的兵,平時的軍規都沒抓好。」
搞什麼?
不是都結果了嗎?
既往不糾了,怎麼又對另一個人發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