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嘩嘩,在西風中逐漸變成了一種悲鳴。
不知何時,天已經亮了許多,朦朦朧朧的晨光映著我蒼白的手,我起身,已經換去了染血的白衣,身上只有一件淺色的單衣,遂拿了一件深藍色的外衣披上,我輕聲道︰「此處是哪里了?」
「已經是三河灘了,再過不久就到千秋鎮。離紅楓渡還有一日半的路程,這水路可比陸路快多了。」
我點點頭,神色有些倦淡︰「沒有追上來的船只吧?」
「多虧了殿下的提議,在岔口處停留了兩個時辰,避開了梅十一的船只,果然他有後手。」
「他肯乖乖放我走,必然是留著後一手的,所謂順藤模瓜,將主意打到我身上,我這一手也是在賭運氣。」走了幾步,船只不是很大,這三河灘又是激流,倒是有些不穩。
三河灘多怪石,要是沒有老船手,怕是不好駕馭。
「那艄公可是由樓七盯著?」
「不曾出什麼差錯。」
終于不得不再次想起,道︰「蘭玄庭呢?」
「重傷昏迷中,殿下拿一刀下手重了些,流了好多血,發著熱沒有醒來的趨勢。」
不知怎麼地我卻嘆了一口氣,腦海中浮現出之前蘭玄庭說的一句話,自嘲︰我的心到底要多堅硬,才可以沒有暇思想那些個東西呢?別人的感情,別人的歸屬,別人的苦悶,又與我何干呢?
若我有一天問薛培,你真的等我三年?他又會如何回答我?他一定會笑的溫柔,撫著我的肩道︰「阿銀,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我相信的只有我自己。
我低著頭看江水湍急,飛花四濺,如珠玉滾落,芙蓉碎碎,長天一色,風行烈處,怪石嶙峋。千古風流,這剩下的,又數誰?
我曾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又再次否定自己。晨曦漸濃,霞光破雲,我藍色的衣袂鼓起,指尖冰涼。
我手中掂量的,卻仍舊是那把黑金折扇,想不得何時保留的這個習慣,就算是武器,也可順手。那丹雅行身份神秘,如今已可確信大半,是出身于蘭家了。他們兄弟,難道說還真有幾分親情?處在這個世道越久,我越是懷疑這個論斷,本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現下卻只能諷笑一記。
「這大好河山,真的有主人嗎?」。
沒有人回答,當然不會有人。我笑笑,轉身回了船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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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這邊兩壺熱茶和一籠包子。」靠近三河灘,樓七雇了一定轎子,在千秋鎮落腳,由他看著重傷昏迷的蘭玄庭,想來他也再搞不出什麼花樣。而秦晚和我,則坐在了三河灘口的一處茶棚。
這茶棚有點簡陋,只是給過路的人歇歇腳,做生意的,也不過一對年邁的夫婦。十月天氣,卻是冷了,喝了一口熱茶,塞了幾口包子,身體也暖和許多。
我的思緒在到了崇州之後一直有些飄忽,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索魂香差點發作的緣故,精神也不怎麼好。
「這里去紅楓渡,還是要走水路?」
「水路安全一些。」我回過神,此時大中午地,有些困乏,連續幾天的趕路,中途又遇見了梅十一,擋不住疲乏。
「既然快到了,我們可以歇一歇,順便可以放餌了。」我心中卻還有一層顧慮,只是不好說出口來,「只是這樣一來,難免……」到此為止,再也說不下去。
一瞬間越過腦海的卻是那年大典前夕,我說︰給我三年。那個時候,他頷首稱好。人的自私在于,明明知道自己的定位,卻會去肖想一些力所不能及或不應及的東西。而欺騙與隱瞞,像是一個狠狠的大巴掌,火辣辣地甩在我的臉上,若是蘭玄庭的計謀,這無疑是成功的。
因為倍感珍惜,想要努力呵護,不管是真是假,所以一旦將事實擺在眼前,才會處理憤怒。當然,我依舊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以裝作這與我何干?
而事實上,我並不應該有這些情緒,我一擋頷首微笑,甚好甚好。
並不是不知道,而是可以沒有去知道。人的心可以堅強如鐵,也可以脆弱如殘雪。
「殿下……」
秦晚的聲音將我拉回來,我一怔,端著的茶杯灑落幾滴水,我繼而道︰「暫時將蘭玄庭丟給暗影吧,一時半刻也死不了,他若是能死,早就死了,他的命,可比石頭還硬。」
這時候簡陋的碼頭上卻停了一艘不大卻精致的船兒,船上下來一個溫文儒雅的人兒,墨綠色的袍子隨著江畔的風翻動,在這個並不富庶可以說是貧瘠的地頭來了一輛這樣的船,不由地讓人眼前一亮。但是最為引起騷動的卻不是那個先手下來的男子,而是出得船艙的一個女人。那女人一身淺蔥色的寬袖,在十月天看起來太過單薄,而臉上卻戴了一張精致的面具,用最好的色彩描摹,露出的一雙眼楮有些狹長,微微上挑,而眸光中流轉的神采,卻讓人不敢直視,明眼人一看就知曉,這可不是什麼隨意能搭話的人。
我亦被這一出所惑,這三河灘也不是必經之路,我也是尋了它簡陋隱蔽的緣由而選擇了此處,此時身上穿的也不過藍袍布衣,就是普通的商戶人家,刻意改去了妝容,想要盡量低調。
遠遠的,見那女子掃了一圈,笑了笑,又走進了船艙,我在腦海里搜索喜好戴著面具的名人,卻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看秦晚,她也搖搖頭,道︰「不是出身大家的吧?」
「天下之大,有些人喜好名利,有些人卻僻居,不為人得知吧?」
然隨即思緒一轉,半眯起眼楮,道︰「只是,一件事情是巧合,這巧合多了,怕是……必然。」
秦晚面露不解,她循著那船的方向再次看去,道︰「殿下是想到了什麼嗎?」。
「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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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風大無月色,江畔水聲頗大,將一些個系著的小船顛簸得厲害,豆大的燭火在一處在眼前飄忽,這農家之處,要說來去方便很多,那也確實。要是換了高牆院落,或是大的客棧居所,要干一些特別的事情,總有點後顧之憂。而眼下卻是人跡鮮少的三河灘,周圍也是一群農夫小販,自然好辦事情。
樓七回來,衣服有些凌亂,有過打斗的痕跡,他控制著呼吸,秦晚的面上卻閃過一抹憂色。他受傷了,是內傷,動手的人功夫很高。
「是白日里走出船來的那個墨綠色袍子的男人?」我皺眉思索,「辛苦了,秦晚,傷得重不重?」
樓七道︰「沒事。」然而秦晚卻抿緊嘴唇,我看著樓七微微有些顫抖的背脊,和蒼白的嘴唇,嘆氣︰「你陪著我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要是在這個時候倒下了,倒是讓人對我寒心。」
樓七眸色一變,低頭看不出情緒,點點頭道︰「我沒事。」
我將房間留給他,吩咐秦晚好好照顧人,正要走,秦晚低聲道︰「殿下,我……」
我側身,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臉,卻見她單薄瘦削的身子,跟在我身邊三年,為人謹慎小心,從事變之後一直跟隨我的三年,就算是不用刻意觀察,也知道這個人唯一的牽掛。能讓冰雪一樣的人融化的,只有一樣東西。
但是樓七是什麼樣的人,從第一次見他,低沉的嗓音,輪廓分明的五官,內斂的情緒,堅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後,做我的刀,做我的劍,我要讓人流血,他都毫不遲疑。那樣的男子的感情是什麼樣的?
曾見他在殷子叔的鞭子下,鮮血淋灕卻依舊背脊挺直;曾見他在河畔懇切卻偏執地讓我反了劉環;我說這一輩子,至少,他和鳳清平還在我身邊吧?而鳳清平已死。
一身黑衣的他,或許是出自于在暗影的習慣,也許是覺得這樣更適合一個冷靜的刺客和護衛,所以堅定地舍棄所有的感情。
暗夜里所有的感情都會變得微妙,我既希望將自己的貓圈養在自己的後院里,也希望一把鋒利逼人的好刀永遠不要遇見一把刀鞘。在這個昏暗的角落里,秦晚的後半句,就算沒有出口,我亦能想到。
「……如果他點頭。」
她的呼吸一滯,身體靠著門,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在我的耳朵里成倍放大。
我的腳步卻已經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那個角落,窗外樹影婆娑,我問自己,我曾無比想要保護的東西,珍惜的東西,此刻剩下了什麼?
樓七一直都是堅強地一塌糊涂的人,就算受了一刀,最多皺一下眉頭,他的堅持,很多時候我都無法理解,或許是這個時代的特產,當他毫不猶疑地為我殺戮的時候,我總覺得有點嗓子里驟然一空的感覺,看著他大傷小傷,這段時間已經很少有受傷的經歷了,今夜卻受了嚴重的傷勢,我不禁搖頭︰「只要我一句話,不是嗎?」。一句話定人生死,我只要出口,他會去幫我辦,就算是最親密的愛人,也不會。
所以站得越高,肩上的膽子越重,可是有一天樓七也死了,我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