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師爺見長隨走了,一輯手︰「東翁何事相召甚急?」
「也不是什麼急事。」楊友良見那長隨的確走遠了才說道︰「夢征,我們到里面再說。」
說著走到那書桌後,將書櫃一推,櫃子後面居然露出個暗門來。樊師爺象是早就知道這里有暗門,並不驚訝,隨著楊友良進了暗室,那書櫃又滑回了原位。
暗室里的陳設相當簡單,一張普普通通的案幾,案幾上擱了幾本書,幾刀紙,一個青釉家常用的筆洗,一方書本大小黑沉沉的石硯,幾支平常不過的鼠毫,這些都是大街上都買得著的樣式,靜靜地掛在個象牙雕的筆架上。
幾張三足就在案幾邊不遠不近的擺著,案台俱是明淨無塵,顯有人常常來收拾。牆上掛了幅游園賞菊圖,兩邊是一幅對聯,上書︰「秋水無痕雁歸遲,清芳有露代春暉。」一手小纂,很是俊逸。
「夢征,這兩日可有新的消息傳來?」楊友良一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樊師爺坐下。
「還不曾,不過照學生推測,宋軍應該要準備渡江了,只是眼下,這夏季水大,恐非易事,不過,依學生所見,金陵即已有前難,這次怕是再劫難逃啊。」樊師爺知道他東家問的是什麼,便直接了當的說。
「夢征何以教我?誰都知道,官家尚有三十萬大軍,並非不可一戰啊,何況金陵城高牆堅?」
「唉,這天下紛亂已久,人心思定,官家只想自保,不圖進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唐國雖然富庶,然如今吳越已降宋,金陵前難之解,全賴趙宋自家北疆不穩,他們要解自家之急,方才暫時退卻,如今卷土重來,豈是易與的,官家遲遲不能與契丹兒定約,就無法形成南北相牽之局,如今趙宋來勢洶洶,真乃虎狼之師,等到秋天,江水退落,河床上抬,宋師必然一鼓作氣直取帝都,自從前御前行軍大總管錢將軍兵敗,我軍士氣更低,江北之地,大小戰事,我唐軍無不望風而逃,據說宋軍攻下穎州竟然屠城了,皆因頑固抵抗故也。」樊師爺嘆息︰「我建州毗鄰吳越,若是宋軍過不了江,吳越或按兵不動。然,只要宋軍一旦過江。吳越定然揮師西侵,我建州首當其沖,東翁要早做打算啊。」
「夢征,依你看,如果宋人與吳越來攻,我建州能有幾成勝算,能不能守。」楊友良深深的看了一眼樊師爺問到。
「這就要看東翁怎麼選了。」樊錦榮眼楮一垂,望著自己的腳尖,並不去接楊友良的眼神。
「還請夢征直言不諱。」楊友良起身向樊師爺一輯到地。
「既然東翁相詢,學生自然當為東翁剖解,只不知東翁是想名傳千古,還是願意明哲保身。」樊師爺斟酌著問道。
「唉,」楊友良不禁一嘆︰「若得名垂千古,該當若何,若得保身,又何為明哲?」
「東翁若要名垂千古,自然應該多備糧草弓矢,厲兵秣馬,征民夫堅壁清野,操練軍士。並曉喻百姓,以聚民心。且要走的應當先放了出去,以免這些人臨陣倒戈,這樣東翁方可與城共存亡。」
「若是如此,勝算能有幾分?」楊友良點頭表示贊同
「一分也無。」樊師爺仍然認真地盯著自已的腳尖,仿佛那里有什麼東西牢牢地牽住了他的目光。
「並無勝算又如何能夠名垂千古,建不世之功,力捥狂瀾?」楊友良諒吃驚道。
「東翁,名垂千古如何就一定能將狂瀾力挽?不論如何,此戰最終必敗。但大人您與城共存亡的忠義之舉也必然被百姓傳誦,讓後人景仰,城破之後,無非是被殺或是補俘,若是被殺,趙宋為買人心定將為大人堅碑立傳,以為後世楷模,這便也是名垂千古了。如若被俘,大人,趙宋官家也必會以大人高潔,安撫招降。」樊師爺的聲音鎮定而清晰,讓楊友良不禁覺得森森然。
「夢征何以見得,此戰最終必敗?」楊友諒不禁有些暗暗腦怒。
「呵呵,東翁且慢發怒,您若是宋人,過江來會如何?」多年相處,樊師爺早已對自己這位上司的脾氣了如指掌。
「我若是宋人當然要將金陵圍住,兵分兩路,一支取金陵將其團團圍住,一支守淮河,不使各路唐軍赴援,然後再分而治之,各個擊破。」楊友良一邊回答一邊從衣袖中掏出帕子來擦頭上的汗——他自己也明白為什麼樊師爺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此戰必敗了。
守城者怎都逃不過一個守字,城是沒長腿的,斷不可能打不嬴就跑路,若是死守城池,總要消耗,有出無入,就是再多的家底,這一仗打下來,還怕不弄個底朝天?那時等宋軍攻破金陵,各陸大軍都騰出手來,難道自己這小小的建州城還能比得過城高牆厚的金陵麼?再加上吳越近在咫尺,怕是不等宋軍來到城下,就已然城破,成了別人的盤中之餐,囊中之物罷了。到最後也只能做困獸之斗,城破只在遲早,也不用談什麼千古名臣,自己這顆項上的人頭大約就要做了身邊人的投名狀了,到時建州城仍是這個建州城,只不過,自己卻未必能站在這上下的官員這中啊。
想到這里,他強自定了定神,用低低的聲音問︰「夢征,若是明哲保身又該如何?」
樊師爺似乎早已知道他有這一問,望著楊友良輕輕一笑︰「東翁真要明哲保身?」
楊友良的面皮微微一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是徒增百姓的苦難罷了。」
攀師爺听了這話,忽地站了起來,面向楊友良,一撩衣袍前襟,跪倒在地,向著楊友良倒身便拜︰「大人在上,夢征代建州二十萬百姓磕謝大人高義,大人肯舍了一人之節,以保百姓之安,拋卻一已之名換眾生之福,高風亮節叫人銘感五內,我建州有大人,是百姓之福啊。」
楊友良明知樊師爺不過是怕自己難堪,狂拍自己的馬屁罷了,可是他又怎麼指責得出口,只好配合攀師爺的戲碼唱下去道︰「唉呀,那里那里。夢征快快請起,切勿如此。想友良自幼讀書,雖然不才,忝為一方父母,怎能不以民為重?畢竟,這天下豈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介時,若是宋軍不來,還則罷了,宋軍一來,我便下書言明,若宋軍肯答應與我建州百姓秋毫無犯,我自當開城獻降,可是如果……如果宋軍不肯答應,我怕也只有與城共存亡了。」
「大人實乃真名士,唯其如此,我建州百姓方能不受兵禍。」樊師爺又一頂高帽送上,毫不耽擱︰「可是大人還需存下後路才是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使得萬年船。」然後順著楊友良的扶勢立了起來。
「夢征此話怎講?」楊友良心中一動。
「東翁,夢征此話只可對東翁講,絕不敢對大人講。」樊師爺很是耍寶。「唉呀,夢征有話,但說無防,你我之間,勿須如此。此時此處,你也不要當我是大人,也不要當我是你的東家,你我多年故友,還有什麼不可說的。」楊友良連忙又道。
「是,那夢征且說,繼程兄且听,或有不妥——繼程兄即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要與建州共存亡,然而就算大人不為自身著想,也該為楊家著想,為楊家血脈著想啊。」樊師爺停了下來,看了看楊友良,見他目光定定的看著腳尖,並不做聲,才又道︰「大人乃是忠臣良屬,可是兩位衙內才剛成人,韶華正茂,前途大好,難道也要留在這險地听天由命不成?」
楊友良听了並沒有上出聲,淡淡兒地道︰「這又有什麼辦法?」
那樊師爺道︰「繼程兄,若是事到臨頭,自然沒有辦法,可是如今卻並非不可一爭啊!」
那楊友良听了也只道︰「還能爭什麼?又如何爭,國破家亡,天下一般,我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那攀師爺連連道︰「大人何須如此——大人與國同難,忠義無雙,但兩位衙內並無功名在身,自當遠離是非之地,靜待時機。兩們衙內師出名門,待得天下大定之後,再下場科考,那時楊家東山再起當然勢在必得。」
「嗯,」一翻話真正是說到了楊友良的心坎里去了,只是他身為一府之首,怎麼好說這臨陣月兌逃的話,若是給人傳了出去,這一世就再也不用做官了,「夢征一席話,真是真知灼見。只是犬兒該避往何處?又如何能在這世人眼下離城而去,都不好辦啊。」楊友良兩手一攤,做了個陡無耐何的表情。
「這有何難,眼下,東翁嬌婿不是正在府中?怎麼反而發愁這去處與月兌身之計啊?」樊師爺湊到楊繼承的身邊,臉上帶著詭異之色,楊友良與他對視了一眼,兩人相互將眉頭一揚——二人都是久歷官場之人,不須再多言語,當即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禁雙雙會意,低聲呵呵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