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車馬軟轎停滿了十三花巷。
坊間各館媽媽們，由丫環迎進樓去，請到忘憂樓入席坐下，正中紅氈高台上搭了紗幔，二十多小桌擺滿茶酒果碟，圍在四周。斜雨樓的清紅姑娘們笑語盈盈陪著席間相熟的恩客，這可是她們今晚最主要的任務。每次辦這種出堂試，都會有別的館樓搶客人，瞧左邊那位老鴇帶來的姑娘舉止那輕佻樣，媚笑到處亂拋。
斜雨樓的姑娘最看不上此種舉動。她們會矜持地右手疊左手與各位恩客見禮，抬頭才露出淺淺一笑，便彎腰福了下去，眸子里滿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狀相思，恰如其分傳遞給座上賓客一兩點情意，不待對方探究清楚，已款款起身往下一桌走去，只留一襲或清淡素白或繁花灼灼的背影。
柳心弦在二樓認真替面前八位丫環整理衣裳。只有五位真正要參加出堂試，另外三位則是普通丫環拉來充人數，圖個數字吉利，還能顯示一下出堂淘汰率之高，以及她們斜雨樓的新人儲備是如何豐富。
梅子簡直成了移動衣架，全身上下都搭滿帛巾手絹，左手托著脂粉碟，右手拎著一籃子才摘下來的各色鮮花，緊跟在柳心弦身後，帶著一身披掛隨著她移步。
樓下陣陣笑語聲傳到屋里，讓這些第一回登台的丫環多少都有些緊張起來。柳心弦一邊替她們作最後的妝容搭配與調整，一邊安撫大家︰「多想想先生平時如何教導的，我不求你們今夜一鳴驚人，只消像松竹那般，先作個君子；再如梅如蘭如蓮，後作個女子。想想前幾日跟著姐姐學的東西，該怎樣行，怎樣坐，怎樣答謝，
都是熟客，莫怕。」
她把眾人打量一番，又用梳子沾了浸香花的水替她們把發鬢梳蓬松一些，顯得略帶些慵散，雲鬢霧鬟，更適合夜里見客。「客人們和其他青樓來的媽媽出題為難時，不要慌，答不出就大大方方把話兒轉過去，比方說，她要你吟紅花牌姑娘那事，你就沉吟沉吟說，詩興大發，得了更好的，隨便默一首來，謝了場即可。妹妹們今天比試完，以後都是清花牌，千萬不能有失清雅。出了堂，之前吃的那些苦，都值得。若不能出堂，再回去好好修習一個月。」柳心弦操辦過許多次了，經驗相當豐富。之前也給這幾位丫環講過，臨到事前，仍忍不住又細細囑咐清楚。
霏珠也有點緊張。她心里默默念著老先生替她寫的詩，一遍一遍回放胡姬姐姐教她的舞。許久沒有這種「臨考狀態」了，指尖都微微顫抖。她是鐵定了出堂，只來走過場，都不能完全放松下來。旁邊那四位還需要競爭，臨場表現更加重要，手上都是汗，除了湊數的那三個丫環，沒一個人笑容是自然的。
上官雲衣進來看了看，點點頭道︰「都很漂亮。」讓她們候場，挽著柳心弦下樓去待客。樓下燈火輝煌，外面不斷有客人進了迎客廳點姑娘，被迎到這里，安置了散座小幾觀禮。凝怡館還未到場，蘭媽媽穿著男胡裝，一人坐在角落里，頭戴黑紗帷帽，遠遠看上去像是隱在了陰影里的一個胡人老爺。
柳心弦向蘭媽媽處微躬了身，見過禮後，踏上紅氈台。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柳心弦福身淺笑著︰「承蒙賞光，今日我們斜雨樓出堂試選拔出來的姑娘們，以後還靠各位貴客捧著呢，心弦在此先謝過~」又拍一拍手，四面的絲弦琵琶等演奏起來，「此次出堂試，一共八位，有個名兒叫‘八寶妝’。姑娘們，見客了~」
二樓上八個丫環魚貫而下，每一層台階都走得十分小心，自是香風環繞，衣袂飄飄。
客人席里已有人喝彩，陪座的姑娘便輕聲指點哪位妹妹喚作什麼，都有哪些所長。媽媽們那幾桌很冷淡，她們每次來，總想拉走幾個客人或者學點新花樣回去，可惜每次都不能如願。
階上二八佳人，亭亭玉立。
金英一手執漆木桿挑著的卷軸，一手捧新蘸好了色的數支畫筆，在台中央立定。石霏珠第一個上台。這是柳心弦的安排，通常那群難纏的老鴇們不會對第一名姑娘發難，接了請帖總要給個開門紅的面子……霏珠樣樣不精，這一點柳心弦很清楚，她不能讓霏珠當著這麼多人砸了斜雨樓的招牌。
「八寶妝頭一位登台的石霏珠姑娘，將獻上拓枝荷花舞。」柳心弦朗聲報了幕，奏樂的姑娘們便換過曲子，還拍起一面小鼓。
霏珠粉裙窄袖，露著小半個胳膊和玉手鐲，頭發全部盤上去，簪了長枝荷花，數枚瓖寶石的金鈿固定住發型，熠熠生輝。右臂一揚，踏著拍子舞上紅氈。
她覺得四面都是人，也沒心思去看，只把注意力放到舞台，燭影搖紅，滿目都是這顏色，腦袋有點嗡嗡響，連樂聲都有些縹緲不可聞。霏珠提醒著自己要微笑，
要鎮定，不就是擺幾個pose麼，二十多天白練了？「假裝周圍都是家具，都是家具……你是在胡姬姐姐屋子里。」想到胡姬給她的登台建議，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腳下轉起來，隨著悠揚的樂聲打著旋兒飄到金英面前，一伸手撥開卷軸上系著的帶子，裱好了的白宣隨之展開。柳腰一扭，反身朝台下的家具們作個亮相微笑，即刻舒臂輕舞，取過盤中一支蘸了花青色的大筆，畫起荷葉。
小鼓怦怦作響，七弦奏流水，竹笛悠悠。
霏珠舞作涉江采芙蓉的少女，時而折腰輕嗅，時而翹足戲水，金英舉著畫卷隨她的舞步轉換方向，力求讓四面的客人都看到。霏珠一舞一筆，畫完荷葉，擱了筆，挽起腰間絲飄帶纏上雙臂，沿整個場子旋轉著繞了一圈，續而取下發間荷花，發卷飛揚。隨著拍子倒行退至畫軸前，將荷花比在畫上，回眸一笑，變幻著手上技
巧，餃了筆，扯落一片花瓣，隨手撒向身後的家具們。而那畫上，已染出相同一瓣。
片片飛紅，盡數飄下，伊人捧心，合樂而吟︰「折蓮折蓮，蓮紅且艷，縷香入弦，弦幽且怨，問何折蓮？望郎不見。」
霏珠吟畢，四面行禮斂裙站于一旁。她歇著氣，總覺得哪里缺了步驟，悄悄扭頭看了看那畫，還行，沒有畫走樣，反正是寫意。台下傳來家具們的叫好聲，霏珠聞聲恍然憶起，少背了七八句……原本她還抱怨老先生厚此薄彼只給她背四字四字的，只比三字經多了一個字麼，也太小看人了。結果上了場，四個字的都給背丟一半。這下服氣了，決心從四字向五字努力。
「諸位貴客，您見過跳舞好的，她不一定能作畫。那書畫絕的，她不一定舞技好。這拓枝荷花舞畫合一，除了我們待出堂的霏珠姑娘，整個康州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了！」柳心弦邊夸自家姑娘，邊站到了台上︰「不知有沒有出題考量我們姑娘的貴客呀？老規矩，每個待出堂的姑娘可答一位貴客，十兩起，價高者得。若姑娘答得不好，駁回去不能出堂。若在座的各位都喜歡我們霏珠姑娘，這題呀就免了。」
好幾位經營青樓的艷裝徐娘極力按捺著心中那把刁難台上丫頭的火氣，按兵不動。
柳心弦眼底閃過一絲得意︰哼哼，不想讓斜雨樓添新姑娘就出題嘛，十兩又不多，你們這幾只花狐狸，哪次來看熱鬧能忍住心里的癢癢不掏幾十兩銀子出來被我賺……
霏珠自覺站到柳心弦旁邊，她還得靠這位小主事幫忙作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