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傅九辛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哪傷了,啊?讓我看看!」
傅九辛緊張得冷靜全無,一雙手上上下下將竇阿蔻模了個遍,奈何卻沒模到點上。
竇阿蔻只覺得下月復一股鈍鈍的絞痛,股間有熱流在一點點涌出,她並緊雙腿,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到地下時與丁紫蘇的那一撞。當時她感覺並無大礙,再加上一心想著要找傅九辛,也沒有放到心里去,而今想起來……
她忽然覺得全身冰涼,一種滅頂一般的窒息的感覺洶涌地朝她襲來。竇阿蔻出了一身冷汗,艱難地拉住傅九辛的衣角,蠕動著嘴唇吐出幾個字︰「先生,孩子!」
傅九辛初時並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愣,然後他看到竇阿蔻灰敗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不可置信地重復了一遍︰「孩子?」那尾音都帶著顫。
竇阿蔻哭出來了︰「孩子,先生的孩子、我的孩子!丁紫蘇……下來的時候被丁紫蘇撞了一下,我肚子好痛!」
她哭得淚水漣漣,既害怕又悔恨,顫巍巍地縮在床上,護著自己的肚子。
傅九辛呆了一呆,突然跳起來,他想去抱抱竇阿蔻,但又怕自己冒失傷了她,手忙腳亂得像一個毛都沒長全的青頭小伙子。
他遇事從來冷靜自持,但到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何況對方還是他的妻兒,在其他方面可以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一踫到與心上人相關的事物,頓時束手無策主意全無。
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笨手笨腳地把竇阿蔻攬到懷里,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在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絕望感足以讓人滅頂,像是溺水之人,睜開眼楮,目力所及皆是茫茫白水;張大嘴巴,帶著水草腥氣的水一股腦兒涌入胸腔,竇阿蔻幾乎都體驗到了那種巨大的悲愴和水一同將肺擠爆的痛感。
她在淚眼朦朧中不斷的自責,抬頭看傅九辛,卻被他那雙猩紅而充滿水汽的眼楮震撼了。
她的先生,小時經歷了那樣的苦難也不流淚的人,和她離別重逢也沒有動容過的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了。
傅九辛聲音有些啞︰「阿蔻,對不起。」
竇阿蔻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這句對不起本應是由她說的,因為她的大意和莽撞。
傅九辛卻還在喃喃,他抱住竇阿蔻,把頭深埋進她的懷里,自言自語道︰「對不起,是我把你拖進來,是我對不住你……和孩子。」
有的時候,太過激烈的情感無法言說,只能通過眼淚來詮釋。
竇阿蔻被傅九辛所震撼動容,但片刻後她就回過神來,現在、此刻、當下,她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不能讓傅九辛把所有的過錯和包袱都一力承擔下來,獨自吞下所有苦楚。
她像摟住一個撒嬌的孩子那樣摟住傅九辛,殘淚還在臉上,嘴角卻已經微微翹起來︰「阿辛,你不要怕。我們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不信你模模。」
傅九辛吃驚地抬起頭︰「真的?你可是在誆我?」
其實竇阿蔻內心也很忐忑,她是頭一次做母親,哪里知道孩子到幾個月要注意保護,她只感覺到剛才有血涌出,以為是孩子保不住了,一時慌亂之下就失了神智大哭起來。
可那股鈍重的絞痛已經過去,現在她一切安好,好似根本沒什麼事情,于是又略略放下心來,心想大概是她太過小題大做了。
而傅九辛又已經那樣問了,到了這個份上,竇阿蔻也只得咬牙先給傅九辛服下一個定心丸,于是柔聲道︰「是真的。」
傅九辛猶豫了一番,把手慢慢放到竇阿蔻還平坦的小肚子上,竇阿蔻吃癢不住,不由得動了一下,傅九辛的手立刻像閃電般地彈開去,結巴道︰「他他他動動了!」
竇阿蔻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她雖然不怎麼懂,可也知道這麼點的月份,孩子還沒長出胳膊腿呢,她笑道︰「先生,那是我在動。」
「啊?哦?」傅九辛像個傻子似的重復,訥訥地收回手,他抬起頭來,看著竇阿蔻,眼神柔軟。
竇阿蔻覺得剛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意又涌了上來,眼眶好像又濕潤起來,她哽咽著問傅九辛︰「先生,如果……如果我沒保住孩子,你會不會怪我?」
她別過頭不敢看傅九辛的眼楮,心里七上八下。
傅九辛沒有絲毫的遲滯和猶豫,堆在他眼角眉梢的那些鋒利的刀光此時軟成了流動的水,他輕輕說道︰「有孩子固然好。可陪伴我走過一生的那個人,只有你。如果非要在兩者之間選擇,我更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
竇阿蔻眨眨眼,低頭拂去眼中的濕意。真好,他說他不怪,他說他選擇她,和她當初懷著孩子也要執意下來找他時的心情一樣。他們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即對方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然而這樣的脈脈溫情也沒有持續多久,兩個人一個是頭一次有孩子的母親,一個是年輕的父親,誰都不知道竇阿蔻現在這個情況緊不緊急,不知道這孩子在月復中安穩地沉睡著還是已經死去,于是愁雲慘霧還是慢慢蔓延開來。
傅九辛抱著竇阿蔻好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似的,一下子把竇阿蔻放倒在床上,而後就去月兌她的褻褲。
「哎——」竇阿蔻揮舞雙手,忙不迭地阻止,她很快明白過來傅九辛的意圖,于是更加著急︰「別看!」
她這樣的小打小鬧怎麼困得住傅九辛,後者一手將竇阿蔻雙手禁錮在自己掌心,而後軟聲求道︰「阿蔻,就讓我看看,我看看你傷得嚴不嚴重,就看一下。」
竇阿蔻對上傅九辛清凌凌的雙眼,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垂頭喪氣由著傅九辛擺弄,褻褲微微褪下一半,竇阿蔻本來是捂住雙眼的,實在忍不住張開指縫,偷偷瞄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她瞧見白綢褻褲上的一點猩紅,尤其的刺眼。
這一眼之下,她心涼徹底。
傅九辛沉默著重新替她整理好衣裳,無聲地抱住她,把頭埋進她的頸窩里。這一刻,竇阿蔻甚至都感到了傅九辛的顫抖。
這一對無知的父母這一夜過得很不安生,幾乎兩個人都懷著孩子死去的悲壯心情夜不成寐。後來很久以後,三姨娘听到竇阿蔻無限感慨地說出這段往事,笑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當然那是後話了。
這一夜竇阿蔻是被傅九辛抱在懷里睡了一夜的,他們相擁的姿態令竇阿蔻聯想到了別的什麼。就像是兩棵樹,當整個原野與森林都焚毀成了焦土,漫山遍野的鮮花已經凋落成灰,只有他們還相依相偎著,足下緊緊抓著這一方泥土,一起堅韌著往上生長。
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意外,原來還帶了三分悠閑的被困立刻變成了十成十的困境。竇阿蔻知道再也不能安慰自己說食物和清水還足夠,他們還可以繼續過著這上天賜予的「二人世界」,她耗得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耗不起。
傅九辛顯然比她更緊張,他開始每天都出去搜尋逃生的路線,並且不準竇阿蔻和他一起去。竇阿蔻便只能待在房里等他,希望傅九辛能帶著好消息回來。
可帶回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傅九辛幾乎把所有岔路都走了個遍,那張他自己畫的地圖上被一個又一個的紅叉布滿,幾次踫到機關遇到意外,幾次死里逃生,令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窮途末路的困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他們眼中的對方,只有在深夜里,兩人擁抱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心跳和呼吸,他們才能暫時從當下令人絕望的窒息中得到一個短暫的解月兌修養身心,第二天再滿懷期望尋找出路。
連續三天,傅九辛都沒有找到出去的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地下迷宮的設計者心思縝密,從那條陰人路一般的詭異通道就可看出他也擅弄人心,狡兔都有三窟,更何況這麼一個精于謀略的人,他是絕對不可能只給偌大的這麼座迷宮留一個出入口,傅九辛很篤定,一定有別的出口,只是他還沒有找到。
可時間不等人,他們的食物和水已經越來越少了。竇阿蔻只嚷著說近來胃口不好,一口都不肯多吃,連平常一半的食量都沒有。傅九辛知道她這是故意節省口糧,讓一個有孩子的女人餓肚子,傅九辛簡直不能原諒自己,他急得都上了火,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探索已經走過的路,疑心自己沒有找到機竅開關,用雙手一寸一寸在牆上地上模過。可也許天要亡人,命定如此,不管他怎麼努力尋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這一天,他們吃完了最後的糕點,喝盡了最後一滴水,彼此都知道再找不到出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傅九辛半倚在床上,竇阿蔻枕著他的胸口,懶洋洋地把玩著他一縷黑發。
「怕不怕?」傅九辛沉聲問道。
竇阿蔻知道他沒有把那個怕字後面的死字說出來,大概是不忍挑明,但她心里卻很平靜,搖了搖頭︰「不怕。」
到了這個時候,心境反而奇異般地平和起來,前幾天那些擔憂恐懼焦慮和患得患失都沒了蹤影,只余下一片靜水深流。
她輕輕模了模自己的月復部︰「只是有點遺憾。沒看到我們的孩子出世。」
傅九辛無言,只有更緊地抱住她。
竇阿蔻想,夠了,這輩子能與傅九辛結為夫妻,度過一段靜世安好的日子,還有了一個不知道能不能出世的孩子,她這輩子就已經夠本了,何止夠本,還大賺一筆。所以即使上天要在此時收回她的幸福乃至于她的性命,她都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本做到不怨天尤人,平靜面對。
也許沒有陽光雨露的眷顧和滋潤,兩棵樹終究沒辦法在荒蕪的山野里生長,但只要他們是並肩站在一處,哪怕看著對方漸漸枯萎。她知道,即使他們死後,他們的根睫也緊緊纏繞在一起,不能分離。
最濃重最深入骨血的深愛,到頭來也不過是兩個人手握在一起,笑著互相對對方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恢恢恢恢恢恢恢恢復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