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血腥,陰冷。
干燥的地下宮殿因為人的血液,空氣中都漾著一種濃稠的黏人的,令人不舒服的潮濕。
這扇青銅門後通向的是竇阿蔻未知的地方,她在一片墨色黑暗中舉著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卻只能照見一尺見方的周圍,四周皆是坍塌的廢墟沙石,有人死在這堆碎石下,垂落下一只血淋淋的手。
「先生!阿辛!」竇阿蔻發抖的顫音在空蕩的石壁間來回踫撞,單薄而無措。
她舉步往前走,腳下一滑,卻差點兒摔倒,拿火折子一看,才發現她踩到了一個人的手掌,軟綿綿滑膩膩,本就血淋淋的手被她踩得更加模糊。
「啊——」她發出的驚叫聲堪堪響了一半,又急促地憋了回去,這倉促夭折的聲音回蕩在這漆黑的甬道里頭,帶出了幾聲散開去的回聲。
竇阿蔻心跳加快,口中發干,冷汗漣漣,她感覺到她的耳膜被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震得一鼓一鼓的,像是要破裂一般的痛。
她緩緩蹲,順著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往上看,沿著手掌的是一截手臂,手臂上貼著血跡斑斑的一截衣衫,那是姑娘家穿的衣服,鵝黃的顏色現在全是一片髒污,竇阿蔻卻猛地呼出一口氣來,不是傅九辛。
有很多人在這里死去,但只要不是傅九辛。
手上的火折子越來越微弱,終于最後搖晃了一下,噗的一聲,徹底滅了。
竇阿蔻只是短暫的驚惶了一下,而後定下神來,在黑暗中的五感變得異常敏銳。
她模索著往前走去,踏過腳下埋著尸體的碎石,一邊屏氣搜索活人的痕跡。
青銅門後並不是想象中光風霽月壯闊輝煌的宮殿,也沒有無數的無價之寶堆積在這里任人拿取。青銅門後又是一條條的分支岔路和一重重的機關石門。
當然竇阿蔻此時還只是在入口處,並沒有踫到分支。
黑暗中有人的熱源靠了過來,那人的腳步聲極輕極輕,耳力幾乎听不見。但竇阿蔻因為極度的敏感和緊張,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天性的直覺,她知道有人在靠近。
她不動聲色,手滑下腰側,像槳滑過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垂落到腰間的佩刀上。刀是傅九辛替她挑的,他不允許竇阿蔻戴著徐離忍的尚方御賜刀,于是親自問顧懷璧要了西烈堡兵器庫里的一把好刀,又親手替竇阿蔻佩上。
竇阿蔻抓著了刀柄,心里略微有點踏實。她想起傅九辛彎腰給她佩刀時認真專注的側臉,就像是傅九辛就在她身邊一樣,緩緩吐納,沉聲吐氣,蓄勢待發。
也許來者是善。但此刻情況撲朔迷離,丁紫蘇一把迷藥迷倒了那麼多老江湖,自己人都被解救出去了,那麼現在還能悄無聲息靠近的人肯定不是善茬。
竇阿蔻知道她武藝不精,若是纏斗,只怕拖的時間越長體力越不濟,于她就越不利。
她捏緊刀柄,必須一擊得手,再擊斃命。
刀柄緊緊貼著手心,輪廓與肌膚熨帖得很完美,這把刀像是長在自己手心里一般。
竇阿蔻深吸一口氣,大致判斷出對方的距離,決定先發制人。
沉肩、橫肘、劈砍,竇阿蔻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對準那一團黑影毫無預兆地砍過去,這一擊蘊含了她所有的力量,破空刮起獵獵的風聲。
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孤注一擲的攻擊,竇阿蔻已經在心里算好了,哪怕那人身形敏捷能躲閃,但她的刀刀刃極長,長刀一劃,縱使他能躲閃過致命一擊,也一定能掃到他身上某處。
她咬緊牙關,在落地的一剎那腦子里閃過種種後招,然而令她驚恐的是,她的刀沒有踫到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竇阿蔻的刀落空,聚集了全身力氣的一砍落空,她踉蹌一下,差點兒站不穩,然而又很快站定,同時她听到了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輕盈地在地上跳躍,然而竇阿蔻心里卻隨著那跳躍猛地往下沉去——不止一個人!
那人的腳步像踩在她的心髒上,越來越重,越來越近。竇阿蔻幾乎是立刻選擇了能殺掉一個是一個的想法,繼續揮刀相向。
剛才那個如鬼魅般的人躲閃的速度太快,也許在竇阿蔻起了殺心的一剎那他就感覺到了竇阿蔻的心思,所以躲得極為從容。竇阿蔻幾招上去,長刀在自己周圍劃出一個秘密的保護圈,不容人靠近。
但忽然間,那人一矮身,躲過了竇阿蔻平削過去的刀法,竇阿蔻只感覺到她的刀刃堪堪從那人頭頂上擦過,接著那人就鑽進了她密密刀光里的空隙,同時伸手掐住了她的脈門。
竇阿蔻手腕一痛,酸軟得差點兒握不住刀,然而她咬牙忍住,知道此時丟了刀就是丟了命,卻听到那人沙啞的聲音︰「阿蔻,是不是你?」
那聲音急切,仔細听去竟是顫抖的。竇阿蔻的心一下子被細細的長線提得凌空,而後又呼啦一下重重砸在胸腔里,雖然痛,但卻是歸了位。
「 啷」一下,她的刀再也無力握住,砸在地上,人已經撲向那個懷抱,哽咽著喊︰「先生!」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嗤」的一聲,有人亮起了燭火。竇阿蔻只顧伏在傅九辛懷里哭,雙腿幾乎都撐不住身體,軟軟地靠著傅九辛。
傅九辛也不言語,只是捧起竇阿蔻的臉細細吻去她的淚水,良久才問︰「阿蔻,你傷著了沒?」
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鎮定。只有冰涼的手掌泄露了他方才的情緒。
竇阿蔻把眼淚抹去,抬頭看傅九辛︰「沒。你呢?」
她問完以後就聞到了傅九辛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得緊張起來,兩只手模索著傅九辛的身體,想到丁紫蘇下的藥,又連忙從懷里掏出解毒丸要喂傅九辛吃下。
傅九辛低笑出聲,解釋說丁紫蘇下的那點藥量還不足以迷倒他,但先生心里頭卻很享受竇阿蔻這樣的熱切,于是舍不得推開她,由著她調戲,倒是終于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湯圓子,你當我是瞎子呀。」
竇阿蔻一轉身,竟是蘇洛陽。
想來剛才那個輕盈的另一個腳步聲就是他的。
許久不見的少年舉著燭火,明朗的臉上笑吟吟的,他總是這樣,好像再怎麼危險的情況都不能抹去他臉上的笑意。
竇阿蔻臉一紅,訕訕地收回了手︰「蘇洛陽,你怎麼在這兒?」
「少主之前讓我盯著陳伯,早幾天我就發現陳伯不大對勁兒,昨天睡得熟了些,一早起來就發現陳伯不見了。我這才趕過來的。」
竇阿蔻疑惑地看向傅九辛︰「先生,是陳伯搞的鬼?」
傅九辛嘆了口氣︰「嗯。」
他雖沒有多言,但竇阿蔻卻悚然一驚,這麼說,那個把引線埋進磅礡堂倉庫里的人,那個引發大爆炸的人,竟然是陳伯?
但轉念一想,似乎也是在常理之內。
陳伯太過頑固,過剛易折,他心里打定了一個主意,即使是毀去司幽國,也不能把司幽國的寶藏留給外人。而那個不爭氣的少主,索性就和他一起死在這片故土上吧。
竇阿蔻從小到大衣食無憂,沒有特別渴望得到的東西,自然有一種無欲則剛的淡泊和單純在里頭,現在頭一回看到像陳伯這樣執著的人,一時間心思被觸動,浮想聯翩。
找到傅九辛以後,竇阿蔻一下子篤定了不少。蘇洛陽手里那一點微弱的燭火看上去都像萬丈光芒,三人簡短地交代完各自的情況,便按照剛才來時的路往青銅門那方向走。
那個被霹小靂炸出來的入口還在,在一堆廢墟里挺立著。竇阿蔻回頭望望身後的路,一片漆黑幽深,像是一條巨蟒的肚月復,而他們正在這條蛇的肚子里,被消化被吞噬。
她打了一個寒戰,捏緊了傅九辛的手,把頭轉過來,那個入口已經越來越近,她身邊握著心愛之人的手,他們只要一躬身一彎腰,鑽出那個入口,就是一片光風霽月的新天地。
然後她會告訴他她有了他們的孩子,他們也許會為了給這個孩子起名而吵架,她也許可以開始央著三姨娘給她的孩子做衣服,男的女的各做幾套,男孩子的要簡單大方,女孩子的要嬌美漂亮,鵝黃的女敕綠的顏色……
竇阿蔻兀自想著,嘴角都不由自主彎了起來。
前面蘇洛陽已經鑽了出去,正彎腰朝里面看,催著他們趕緊,就是那一瞬間,仿佛冰冷的蛇纏繞著爬上了竇阿蔻的脖子,她全身僵直,一動都不敢動,她的眼楮瞪得很大,目光空茫,那個目光的盡頭,站著一個老人。
這個老人一臉麻木地站在青銅門下,嘴里喃喃著復興司幽的誓言︰生死都與這個沒落的國家在一起。而後手一松,燃燒著的火折子往下墜落,剎那間,一片耀眼的明亮的火海灼灼地升騰而起,氣浪翻卷,竇阿蔻眼尖地看到那些地上那些尸首的衣裳瞬間燒成灰黑,翻卷著消失在火焰之中。
傅九辛反應極快,抱著竇阿蔻迅速往後退出幾丈開外,他們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瞳中看到了一片灼灼燃燒的明亮,而蘇洛陽和陳伯的身影,早湮沒在了這一片火海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姑娘們,在這里對大家說聲抱歉,最近一月工作比較忙,要做各種台賬材料應付上級領導,所以文會放在周末更。周一到周五大家就不用過來等了,每周末更。然後已經寫了18萬字了,大概會在22萬左右完結。最後,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