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辛轉身沖那女子點頭︰「是。」
陳伯恍然大悟︰「原來是竇小姐,那可是我家少主的救命恩人哪。方才有所怠慢,還望竇小姐見諒。」
竇阿蔻渾身一震,少主?這老人方才在聚俠台上用內力傳聲,說的是司幽國之事,那麼阿辛竟是司幽國的後人?
竇阿蔻茫然地又把眼光轉向傅九辛身邊的女子。
那女孩子顯然不會武,嬌嬌怯怯地像一朵不勝涼風的白蓮,是需要人全力呵護的。
而她風餐露宿,千里迢迢追來此處,滿面灰土風塵僕僕,腰間還別了一把大刀。
竇阿蔻第一次感覺到了痛。好像有一根刺扎在心尖上的肉里,拔又不敢拔,怕拔出了就會留下一個傷口自行潰爛。
她心里掠過一個念頭,那樣柔弱的高雅的女孩子才配得上先生;她麼,只適合漂泊在江湖中耍大刀。
竇阿蔻失落地盯著自己腰間的刀看。
傅九辛順著她的眼光落到她的腰間,認出了那把刀是煌朝徐離氏的御用尚方刀,他眸色一沉,想問問徐離忍對她做了什麼,眼角余光卻瞥見陳伯探究的眼神,立時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淡淡地對竇阿蔻說︰「阿蔻,你既然找來了,就在此處多留些日子。竇老爺那邊,我會傳話過去。」
竇阿蔻鼻子一酸,哽咽道︰「爹和姨娘他們被徐離關到牢里去了,阿辛,你和我去救他們好不好?」
她懇切地看著傅九辛,眸中有祈求,有希冀,還有小心翼翼的不安。
傅九辛道︰「竇老爺是我救命恩人,如今他有難,我自然會竭盡全力施救,阿蔻不必擔心。」
這麼客套的話,好像她于他真的只是一個熟悉的路人罷了。
竇阿蔻的眼神黯淡下去,像燃盡的油燈,在滅前的一瞬間迸發了最後的亮光,而後陡然就熄滅了,只剩下一片灰燼。
傅九辛眸色痛縮,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目光。
陳伯道︰「竇小姐,如果當初不是令尊救回了少主,今日我司幽國就無主了。你是我司幽國的大恩人,我們絕不會怠慢。請往這邊來,我帶你去落腳的瓊苑,歇一會兒梳洗梳洗,日後再慢慢商量如何救出竇老爺,好不好?」
傅九辛身邊的女孩子聞言歡欣雀躍道︰「是啊是啊。阿蔻姑娘,瓊苑的風景很美的,我本來想住在那里的,但是九哥哥不給我住。」
她說著說著撅起了唇,她的聲音本來就軟糯嬌嗲,如今像只小雀兒一般活潑起來,更顯得像初春解凍的溪水,叮叮咚咚的一字一字敲進人的心田。
那女子繼續說道︰「喏,我現在住在芝蘭院里,就在宮中南面,離九哥哥的丹華閣很近的喏。」
「青黛。」傅九辛出聲示意她不必再說。
竇阿蔻想,原來這女孩子的名字叫青黛啊,也是一個和人一樣美的名字。
陳伯又朝竇阿蔻一擺手︰「竇小姐,請往這邊走。」
竇阿蔻渾渾噩噩地轉身,離去之前朝傅九辛看了一眼,她的先生和曾經無數個相處的日夜里那般淡然,但是分明有什麼不一樣了。
竇阿蔻住在瓊苑里。
這座行宮的每一處似乎都開滿了桃花,每當風吹過,那些花瓣就像冰綃裁剪碎了,打著旋兒飄飄搖搖落到鬢邊發上。
竇阿蔻趴在窗台上數著斜落進來的花瓣。她在瓊苑住了兩天,傅九辛對她不聞不問,除了吃飯時能見上他一回,別的時候都見不著。
哪怕是見著了,他身邊總有人圍著,少主少主地叫。從前他翻賬本執筆畫丹青的手,如今拿了劍,拿了武林各派的秘辛,拿了司幽國從前的地圖——他真正是一個少主了。
那個叫青黛的女子就跟在他身邊,笑吟吟的听他們商量一些她不懂的事。適時地奉上茶水點心,溫聲軟語地撫慰他們一天下來的勞苦。
竇阿蔻自認做不到。她連和傅九辛單獨相處的機會都沒有,更何況說些什麼話。
她嘆了口氣,打算出去走走。
住在這里和住在徐離忍的紫微宮唯一不同之處,就在于她在這里可以自由走動,而在紫微宮里卻不行。可除去這一點,其余的似乎是在重復她從前被禁錮的生活,一樣的無聊,一樣的無望。
她走出去,繞過一處假山,看到玉春亭里,傅九辛正和陳伯在說些什麼,青黛陪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掰下糕點擲樹上的鳥兒。
柳青黛眼尖,一眼瞧見了緩緩踱步而來的竇阿蔻,興奮地將半個身子探出亭外︰「阿蔻姑娘!這邊!快過來!」
竇阿蔻腳步一頓,抬頭仰望,傅九辛也正自高處看下來,他的目光不過浮浮地自她面上掠過,然後轉開了。
竇阿蔻心里萬般不願意,卻也只能慢騰騰地蹭上去。柳青黛熱情地拉著她落座︰「阿蔻,來,這是新泡的玉春茶,你嘗嘗看。」
那邊陳伯看了一眼竇阿蔻,笑道︰「我的事情講完了,少主,你陪兩位姑娘坐坐吧。青黛,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性子,難怪少主認出你來了。」
柳青黛哧哧一笑,對上竇阿蔻不解的目光,解釋道︰「我和九哥哥是從小就認識啦。」
「從小?」竇阿蔻心里很不舒服,她一直以為,先生的從小是和她在一起的,現在卻平空多出了一個人來和她搶與先生的情分。
「是啊。那時候,九哥哥他娘親帶著他在龍鳳鎮上住,我和他家是對門,從小就一塊兒玩的。後來九哥哥十歲那年搬家了,我們就再沒見過……」
竇阿蔻恍然,原先她以為她和阿辛有著十年共同長大的情分,卻忘了阿辛十歲以前的生活。看樣子,這青黛才是阿辛真正的青梅竹馬,她這個半途跳出來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說起來,爹那年撿回阿辛時,確實說過是在龍鳳鎮這一塊兒地界上撿來的。十年過去,當年的阿辛長大成人,重歸故里重遇青梅,簡直是一出堪稱典範的才子佳人戲。
只有她,像是這故事里無處落腳的一個多余角色。
陳伯走了,柳青黛被勾起了童年回憶,興奮地扯著傅九辛絮絮念︰「九哥哥,你還記得龍鳳鎮上那個賣豬肉的王胖子麼?小時候經常欺負我們的那個?他娶親了,老婆還挺漂亮呢!還有鎮口賣豆腐腦的那個攤子,去年的時候,老板過世了,他兒子繼承了那攤子,不過手藝真比不上他爹……」
竇阿蔻很難受,難受得像是要哭出來。她揣了幾塊芙蓉糕,訥訥道︰「我先走了。」
她沒有看到,身後傅九辛緊緊追著她的目光。
竇阿蔻揣了幾塊糕,尋了一處背風的地方,坐下來對著池塘發呆。
是啊,阿辛現在是什麼人?昔年流浪街頭的少年如今已是重歸皇族,是那個曾經繁盛一時的強大皇朝的後人。她又是什麼人?她唯一可依仗的身份,也不過只是煌朝皇商竇家,就是這身份,如今也因為抄家入獄而失去了。
他的天地這麼大,而她的天地卻只有這麼小的一個方寸。
竇阿蔻無端想起來丁紫蘇醉酒失態,尋到她房里對她說的那些話︰這個元老的女兒,那個重臣的佷女……也許阿辛有一天也將要走上這條路的罷?
竇阿蔻低下頭,想哭又哭不出來。
「咦,湯圓子,你在這里?」身後忽然有人從假山石後頭跳出來,聲音里帶著驚奇。
竇阿蔻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拔刀相向,來人極其敏捷地閃身化開竇阿蔻的招式,鏗的一聲,他手指已夾住刀鋒,往旁一讓,刀尖被他帶得削過假山,削下了一塊山石。
「哦呦呦,好快的刀。」那人嘖嘖稱奇。
竇阿蔻定楮一看,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人,好似是當時她跟著陳伯到了行宮時,看到的在練武的少年中的一個。
她對上他的眼楮,那是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干淨俊秀,帶著少年特有的蓬勃與鮮活,他整個人都像是在散發陽光一般。
少年撓撓頭,咧嘴一笑︰「湯圓子,我叫蘇洛陽,是少主底下的人。」
竇阿蔻本來就不怎麼高興,現在就更不高興了。她怎麼總是被人起外號,從前的竇芽菜,現在的湯圓子。
她人老實,縱使生氣也不知道如何表現出來,只能自己悶頭吃糕︰「別叫我湯圓子。」
「噫,怎麼不是湯圓子,你看你,就是一只桂花餡兒的湯團,軟綿綿胖乎乎……」
蘇洛陽眉飛色舞了一會兒,見竇阿蔻根本不搭理他,也安靜下來。坐在河岸邊跟著竇阿蔻一同發呆。
他是個坐不住受不了寂寞的人,沒多久就坐立不安起來,搖擺著身子道︰「湯圓子,你是不是喜歡少主?」
竇阿蔻大驚失色,失聲道︰「你看出來了?」
蘇洛陽翻了翻白眼,暗想,是個人都瞧出來了。他注意這只湯團很久了,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姑娘家膽子這麼大,千里迢迢追情郎追到這里,這麼不矜持的表現,在他的家鄉,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但竇阿蔻這般做,他卻只覺得可愛,也覺得有些可惜。
他用胳膊支了支竇阿蔻︰「湯圓子,別灰心。你是不是以為少主喜歡青黛?不是的,少主雖然對青黛比對別個姑娘家親切些,可我瞧著總不是那種男女之情的感覺……估模著也就是因為青黛和他從小在一起玩兒過的緣故。」
竇阿蔻不怎麼相信︰「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是男人,我知道喜歡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蘇洛陽拍著胸脯,拉拉雜雜地和竇阿蔻閑扯,一眼瞥見竇阿蔻裙擺上揣了幾塊糕,搶過一塊塞嘴里,掰了些碎末投進湖中,看著那些爭相搶食的魚兒大笑。
竇阿蔻的心情略略好了些,這是她住進這個行宮後遇到的第一個對她好的人。雖然阿辛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不理他了,但也許……這個蘇洛陽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呢?也許阿辛對青黛確實沒有別的情感呢?
春日微醺的陽光之下,兩個人一同坐在河岸邊,不知在說笑些什麼。
傅九辛站在高處的玉春亭看下來,沉默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