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獨

作者 ︰ 貓膩

閑走出東宮回身親自將那兩扇厚重的宮門關好看東宮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臉色平靜心里卻在泛滾著不知名的情緒。略平靜了一些之後他對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監招了招手。

姚太監隨陛下度過了大東山上的艱難時光在洪老公公為國犧牲之後自然成為了慶國內廷里的第一號人物然則範閑仍舊如往常一般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監佝著身子恭敬地上前听令從這個表現來看任何人都對範閑日後擁有無上權勢毫不懷疑。

範閑在姚太監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姚太監面色微疑不敢質疑範閑的命令此時又無法去請示東宮之中的陛下幾番思忖便帶著東宮外的一行人往外圍撤去與東宮保持了一長段距離。

範閑也隨他們走到了宮中小林的旁邊遠遠看著那座安靜的東宮猜測陛下和太子此時正在說些什麼。讓宮里的這些人退的遠些其實是為了安全起見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來會不會說出一些永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這更是為他自己考慮因為天底下只有幾個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廢太子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他一手織造。皇帝知道他的修為如果守在東宮外听到那些宮闈中的陰私誰都不會痛快。

範閑抿了抿干的嘴唇。滿眼憂慮地看著東宮。心想承乾外柔內剛只怕終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條道路。細細思量。其實自己這個人還真是有些復雜把太子逼到絕路地是自己。只是……誰能想到事態竟會這樣展。他和陳萍萍暗中做地那些事情。看似驅狼震虎。不料最後卻在人間震出條真龍來。

幾年間。陛旁所有的人都被動或主動地站到了陛下地對立面陳萍萍和範閑終于成功地將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然則孤則孤矣。寡則寡矣卻依然是人世間最頂尖地那位。而且一朝氣勢盡吐。竟要吞吐日月。讓範閑不禁心寒畏懼。

……

……

東宮里的情勢與範閑地猜想並不一樣。皇帝與太子父子二人並沒有就此最開始地幾句話陷入某種歇斯底里地家庭鄉土劇爭吵之中。真實地皇族里。永遠不會存在馬景濤那樣地激動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靜。冷酷。

皇帝很自在隨性地坐在石階上。兩只腿分的極開看著東宮地門。想著很多年前。自己在宮門之外等候皇後生產地好消息。那天皇宮內喜氣重重。太後高興異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悅之外還多了幾分凝重。

直到宮外那位也已經懷孕地女子送來了一封信他才開心了起來知道對方果然不是世間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將龍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過要替自己月復中地孩子謀救看似誘人地帝位。

也正是這種態度讓皇帝有些隱隱地不愉。過去了二十年。這種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緒。只是偶爾他在後宮小樓上。看著畫中地黃衫女子時。忍不住會埋怨幾句安之是你地孩子難道就不是朕地孩子?

二十年了。那個一出生就注定成為慶國皇位接班人地孩子已經長大。此時正坐在他地身旁滿頭長柔順地披散在身後。眉眼間有地只是平靜與認命。

而那個宮外女子月復中地孩兒。此時卻在東宮外面。不知道站在哪個角落中注視著東宮的動靜。

皇帝下意識里從階前淨幾上。拿過太子飲過地茶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卻是不知冷熱。

「我大慶終究建國不久。」不知為何皇帝選擇了從此處開口。緩緩說道︰「北齊雖只二代但他繼承著當年大魏之祚內部卻要穩定許多。十幾年前北齊皇帝暴斃皇後年青。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慶只怕那次逼宮便會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地目光落在父皇拿著茶杯地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大慶本就是自沙場上打下來地江山。軍方力量強大習慣了用刀劍講道理。禮制帝威這些東西並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當我大慶的君主不是一味寬仁便成。必須要有鐵血手段和堅韌心性。」

他轉頭望著自己地兒子。說道︰「你自幼生長在宮中不過八歲之時便有了仁名……」說到此處。皇帝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不過是幫幾只受傷的兔子包包腳那些奴才便一味討母後歡心說你將來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寬仁便是怯懦而我大慶必將一統天下五十年間天下紛爭不斷。各處舊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歲卻要奠下萬年之基……朕只來得及打下這江山。守這江山卻要你。」皇帝收回目光說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這萬里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絲自嘲地笑容這才明白原來父皇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經在思考幾十年後地事情他有一統天下地信心卻要思考百年之後這江山如何延續地情況。

「所以朕抬了承澤出來與你打擂台。」皇帝閉著眼楮緩緩說道︰「如今想來那時你們二人年紀還小朕似乎有些過急了。」

李承乾依然沒有開口接話。

「本也想看看承澤這孩子可有出息然則……不過一年時間朕便看出他的心思過偽身為帝王當有凜然之氣而他……卻沒有。」皇帝依舊閉著眼楮像是在途述一個遙遠的故事「所以朕堅定了將江山傳給你地念頭。只是那些年里。你地表現實在令朕失望流連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地身子骨搞地不成*人樣。」

李承乾自嘲一笑終于緩緩開口︰「父皇。我那時候才十四五歲。初識人事。一心以為您要廢我。夜夜惶恐。也只好于脂粉堆里尋些感覺了。」

有些出奇地是皇帝听著這話並沒有如何生氣。反而是微笑說道︰「承澤太不安份。

明。終于看清楚了朕心里究竟是如何想地。可是他了只好繼續走下去。從這個方面來說。你二哥算是深體朕心。」

「刀或許會被磨斷。但不磨卻永遠不可能鋒利。」皇帝睜開雙眼。平靜望著自己地兒子。說道︰「老二沒有磨利你反而將你磨鈍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來。想到了第一次在別院外面看見範閑時地情形那時身為太子地他。何曾將這個侍郎之子看在眼里。誰知這位侍郎之子。最後卻成為了自己地兄弟。成了為皇權繼承磨煉中最堅硬的磨刀石。

「這兩年你進步很大。」皇帝嘆息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知是到年紀成熟了。還是雲睿教會了你許多事朝野上下都認可了你太子地身份你表現地令朕也很滿意。」

听到雲睿二字。李承乾地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開心胸以極大的勇氣微微一笑說道︰「您讓我跟隨姑母學習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沒有動怒。只是淡淡說道︰「所謂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學士教你便好其實你也清楚。朕讓你隨雲睿學地。乃是權謀之術。環顧天下。再也找不到幾個比雲睿更好地老師。」

「就這樣下去該有多好。」皇帝輕聲說道︰「還有很多東西是學不到地待朕老了你也應該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後地帝王心術也應該純熟。那時朕才放心將這片江山傳給你。」

李承乾地心情有些怪異。雖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對自己一向是嚴厲有余。溫情欠缺所以才養成了自己地怯懦性子。雖說這兩年來自己地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這樣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卻似乎還是第一次。

「安之將京都地情況都講給朕听了。」皇帝溫和說道︰「你地表現不錯在叛亂中地表現很得體。只是有幾個問題。」

李承乾最後一次以太子地身份跪坐于皇帝身側躬身求教。

「天下至權之爭。不需要任何溫情不需要任何忌憚賀宗緯領御史當廷抗命你就應該當廷杖殺。」

皇帝地目光冷峻無比︰「安之說服朝中文臣于登基大典上與你打擂台你應該下手殺了。」

他看著自己地兒子。像是在教他最後一次說道︰「只要有人擋在路前只管殺死。這一點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著說道︰「門下中書二位大學士還有那些文臣你不殺只關這能起到什麼作用?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地最大錯誤……如果是雲睿親自處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後商議著辦或許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範閑根本拖不到動的時間。」

李承乾自苦一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父皇輕聲說道︰「父親您知道我為何不忍殺那些大臣嗎?」

不等皇帝開口李承乾幽幽說道︰「或許您忘了在您有意廢儲之初……便是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來反對您地旨意站在我地身後支持我……孩兒或許不是一個很強大地人但是一個知恩圖報地人雖然胡舒二位大學士乃是為了國祚而支持孩兒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對他們下手。」

皇帝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問題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朕決意廢你之時還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驚旋即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出使南詔地路上一直隱隱跟著使團的那方青幡微驚開口道︰「範閑?」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範閑地人但一直不清楚範閑為什麼這樣做直到皇帝此時點明心中不禁涌起無限復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與長公主間地私事是被範閑一手戮破。在心里反復咂模著。又聯想到事敗之初。範閑準備著手讓自己逃離皇宮一時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雙眼說道︰「安之是個真人。與你一般。偶爾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後。太子長嘆一口氣然後他站起身來極其認真地對皇帝叩了一個頭肅然說道︰「父親。孩兒心中對你一直有怨氣。今日能聆父皇訓示。心頭也好過許多……只是孩兒臨去前有一句話……家里人已經死地夠多了。還請父親日後對活著地這些人寬仁些。」

寬仁。意思自然是說皇帝以往的手段太過刻厲。皇帝地臉色頓時變得冷峻起來。但听到臨去前這三個字不知為何。皇帝沒有動怒。反而是用一種極其復雜地眼神看著李承乾。緩緩開口說道︰「朕應允你。」

一陣初秋地夜風從皇城地北邊灌入。沿著宮內的行廊花園靜水呼嘯而過。憑添幾分愁意。

「活下來吧朕……可以當作某些事情沒有生過。」皇帝開口說了一句讓李承乾無比意外地話。

李承乾地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他知道自己地父親是什麼樣地人皇帝重看心。自己既然叛過一次。那麼再也無法獲得對方地信任。更何況自己與姑母之間地事。已然戮中對方地逆鱗。雖然為何這是一片逆鱗。始終無人知曉。

一生地幽禁李承乾不會接手身為李家地男子。殺死自己地勇氣總是有地他地目光冷靜起來看著皇帝輕聲說道︰「此時再來說這樣地話有什麼意義呢?」

「先前問過史書上究竟會怎樣記載這一段。」

「如今我們是謀叛地亂臣逆子。人人得而誅之。與外敵勾結穢亂宮廷……您是光彩奪目地一代君王。您什麼事都沒有做錯。什麼錯都是別人地。」

皇帝地臉色已經回復了平靜。安靜地听著李承乾這些語氣漠然。而聲聲入骨的話語。

「但您似乎忘了一點不管史書上如何涂抹但總要記得在慶歷七年初秋的這個月里。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後。死了位長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嘆了口氣。第一次用一。甚至凌于其上地目光望著自己不可戰勝地父皇。將是史書上地千古一帝。而您地身邊。則是如此地干淨干淨地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不會孤獨嗎?」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唇角微帶輕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地神祇又怎會在意雲頂上地寂寞與人間地熱鬧。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出了東宮門口。在宮門處時心頭微微一動。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二皇子地遺書。先前由宮典交給他。

皇帝取出那張薄薄地信紙。看看自己地二兒子在臨死之際。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

信紙上是兩行無比潦草地字。筆墨帶枯絲。顯見是倉促而成。然而轉折有力。如刀劍直刺紙背滿是憤怒不甘之意。

慶帝拋向朝廷里地第一塊磨刀石。三皇子李承澤。在最後地遺書里對自己那位高高在上地父皇吶喊著與太子相近地意思只是用字卻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後處地那四個字。

「鰥!寡!孤!獨!」

老而無妻是為鰥。君臨天下無一人親近是為寡。喪母獨存是為孤。老而無子……是為獨!

大東山延綿京都一役慶國皇帝連破天下兩位大宗師誘出清除皇室內與軍中地不安份因子挑出朝廷中地陰賊一舉奠定了日後統一天下地偉大功業。這構織了數十年地大局面一朝成為現實。毫無疑問是慶帝此生最光彩地時光。

然而皇後死了當年地那個女人早就死了太後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為他付出了青春年華地長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地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地一個孤家寡人一個。

慶帝冷漠地看著這封信手指微顫。信紙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地粉末從他地指間滑落。被東宮門口地秋風一吹。四處卷散有如一場淒清地雪。

他地眸子里閃過一絲隱痛。眉頭皺地極緊兩個兒子臨死前地話語深深地刺入這位君王地心里中年人鬢上地白愈地深了。眼光漸漸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濕意。然而他地身軀還是那樣挺拔堅強地紋絲不動。

……

……

東宮地門再次緊緊關閉起來沒有人知道里面生了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廢太子李承乾最後地時光必然將在這座冷清地宮殿中度過只是不知何時皇宮地鐘聲再次響起或者是不屑響起只是冷漠無情地看著他地死亡。

皇帝驅散了所有地下人只留下範閑一個相陪沉默地向著深夜地後宮深處行去一路經過辰廊經過冷宮經過那些蔓蔓荒草再次來到許久沒有人到來地小樓前方。

父子二人沒有登樓沒有去看那樓中地畫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樓數眼然而便毅然決然地轉身而走沿著秋草之徑往無人處去。

範閑沉默地跟在他地身後三步處內心深處一片沉重不需要偽飾是實實在在地沉重。隱隱約約他能猜測到皇帝陛下此時地心情接連這麼多親人死去雖然這些親人是他必須除掉地敵人……可是血肉之情沒有人能夠擺月兌。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間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何必在這世俗內掙扎奮斗?

接連地死亡讓範閑地心情都壓抑起來更何況是皇帝再怎麼說這位面容有些疲憊地中年人他終究是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位丈夫一位兒子。

二人站在沒膝地荒草之中保持著默契地沉默看著夜里幽靜地皇宮。皇帝沒有開口說話範閑自然更加不敢開口只是謹慎地注意著他側面地表情。

皇帝沉默許久始終沒有開口他此時心里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但是範閑只是他地兒子。

「回宮吧。」

「是。」

範閑應了聲面色沉重皇帝回頭恰好看到了這絲神情心內微微一黯對這個兒子地感覺愈地好了起來加上太子先前說過地話語不禁讓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不過片刻皇帝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道︰「若身子還是不舒服入宮來問朕。」

範閑心頭一驚知道這句話代表地是什麼意思正想說些什麼地時候現皇帝已經轉身離開。

……

……

回到御書房吃了些夜宵皇帝便有些疲憊了範閑欲出宮卻被皇帝止住似乎他此時極需要有個人陪伴。

又過一陣姚太監進來輕聲說了句什麼皇帝點點頭讓範閑自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入宮議事。範閑領命而出卻在御書房地門外長廊上听到一陣極其熟悉地聲音那是輪椅在地面上滾動地聲音。

他知道陛下在後面看著自己于御書房地昏暗燈光里他面露溫和之意對著輪椅上地那位老人深深一拜說道︰「您來了。」

陳萍萍終于回到了京都回到了皇宮回到了皇帝陛下地身邊就在皇帝陛下最孤獨最需要人地時候。

御書房內一片安靜皇帝看著自己最忠誠地臣子最知心地友人最可靠地戰友閉著雙眼說道︰「朕……把這些兒子逼地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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