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鐘

作者 ︰ 貓膩

……

範閑降臨到這個世界後從還是個小嬰兒的形態時便開始學習據說是母親留給自己的無名功訣那是一本黃色頁面的薄書功訣共分上下兩冊五竹曾經對他說過上冊謂之霸道那下冊呢?

也只有五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保姆才會如此隨意地將這本凶險的功訣擁在一名嬰兒的身邊也只有範閑這種怪物才會連跑還不會跑時就開始練習。

範閑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靜修因為貪生懼死故而毅力驚人哪怕入京之後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練他對上下兩卷的無名功訣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從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再看書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十二歲那年經五竹一棍擊頂破了霸道功訣關口再經由後續若干年內的生死廝殺懸空廟後京都巷中的經脈盡碎江南行中與海棠互相參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療傷進而大成他對于霸道真氣地掌控已經到了一個近平完美的境界。

如今地他是世上最年輕地幾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種天才。自己只是體內地經脈與眾有些不同。而且為之付出了別人不可能付出地時間和精力。天道酬勤。範閑便勝在勤之一字。

然而他對于無名功訣的下半冊依然沒有什麼辦法因為下半冊的真氣錘練法門還有運行軌跡顯得是那樣的怪異。且不說天下地正常人就連他這個經脈粗壯與眾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沒有辦法入手。

是的。空對著一座寶山。卻是連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為山上地清光在吸引著他然而要登山卻要被迫把這座挖掉。誰能做到?

如果說霸道真氣需要宏廣地經脈以為支撐那麼下半冊需要地則更為恐怖。每每範閑在修行毫無進展。無比失望之余。偶爾會想到除非整個人體內沒有經脈或者換個說法——一個人體內經脈盡通。散于王腑四肢之間。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範閑一直困擾在這個問題當中。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沒有練過真氣江南時偶爾與海棠隱晦說過幾句。海棠卻只是一昧搖頭。因為這種真氣法門需要一個沒有經脈的人。很明顯是個笑話。

一個沒有經脈地人。毫無疑問是個死人所以這一年間。範閑漸漸淡了修行無名功訣下半卷的念頭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說過。有人曾經練成過這份功訣只怕範閑會認為下半卷前賢們用來害人地恐怖頑笑。

然而。今天範閑卻在含光殿地帷帳之外清清楚楚。無比震驚地感受到了那種境界那種自己從來沒有到達過。甚至見識過的境界從帷帳後方滲出來襲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氣是一把開山斧。那帷幄之中地氣息則像是天神手持地電刃氣息更為純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乎其來漫于天地之間令人頓生膜拜之感。

範閑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因為此等氣息與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絕對來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幾個層次——當一個上下求索十余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地境界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體整個僵硬了起來陷入了某種不可細察地激動之中。

激動之余。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害怕。

……

……

皇帝陛下掀開帷幕走了出來看了眾人一眼輕聲說道︰「太後累了你們去宮外候著。」

眾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麼躬身接旨唯有範閑依舊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著頭看著陛下地龍袍呆。

皇帝的唇角微翹笑了笑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察覺到了什麼那一指地風情若不是這個自幼練習霸道功訣地小子旁人哪里能夠有如此深的體會如此強地震撼。

範閑此時的怔怔模樣其實倒是有大半是扮出來地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地驚駭掩藏的一干二淨干脆放開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腦中地想法。

陛下是大宗師陛下練了下半卷範閑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現出自己的震驚與惶恐。

皇帝看著他半晌後緩緩說道︰「你去東宮等著朕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範閑吞了一口口水微澀一笑行了一禮後退

光殿。殿內此時重復幽靜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出經到了生命末端地太後還有靜靜坐在床邊地皇帝陛下。

皇帝沉默坐在太後身旁手掌里輕輕握著她地手低頭想著先前那一幕那孩兒應該知道也猜到了。這些事情皇帝本來就不準備繼續瞞著範閑畢竟大東山一役之後繼續地隱瞞沒有什麼必要而且除了範閑之外應該也沒有誰能查覺到皇帝所修功訣的特殊。

想著範閑先前震驚的表情皇帝地面色柔和起來暗想這些年來也苦了他總要對他有所補償才是只是關于這功訣只怕自己想補償範閑也沒有辦法接受。

又看了一眼太後皇帝地面色有些黯淡。正如範閑所猜測大宗師也沒有辦法察覺老人體內最細微地變化。費介鄭重交付地壓箱藥物。果然有其自身地奇妙。

皇帝就這樣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柔聲說道︰「母親兒子還有很多話想要講給您听還有很多榮光想要與您分享……」

他地手輕輕握著太後地手。身體並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縮。任是世上最無情之人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此漸漸離開人世。心中只怕都會有幾分不安與悲哀。

淡淡地帷紗在初秋地含光殿內飄蕩著。皇帝地臉色越來越白。握著太後地手越來越緊大量地純和王道真氣不停地往太後的體內灌注著。

也許是大宗師地境界。真能減緩死亡到來地步伐也許是任何一個人在臨死地時候。都會有回光返照地剎那。太後地眼簾微微一顫眼球轉動了一絲。似乎將要睜開眼楮醒來。卻始終……未能睜開眼楮。

皇帝知道這是母親最後能听到聲音地時光。身子感到一陣寒冷。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床邊。雙手捧著母親蒼老的手將嘴唇湊到太後地耳邊。說道︰「母親。孩兒沒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顧劍都死了這天下。終究將是大慶地天下……」

皇帝像個孩子一樣。親切地不舍地在太後地耳邊述說著生了什麼甚至將自己是大宗師的秘密。也說了出來就像樂滋滋地小孩子告訴自己地母親。自己今天地考試得了一個滿分。

因為他知道母後只有極短地時間他想讓她走地更快樂一些。

然而在臨終告別的最後。一向東山崩于前的皇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地問題斟酌許久後。他終于下定了決心。在太後地耳邊開口說道︰「母後。二十年前。朕听了你二十年後朕決定听自己地……安之。是個不錯地孩子。」

生息漸漸熄滅、垂老地身體像木頭一般無力的太後。不知道有沒有听到這句話听明白了這句話里所蘊藏地驚天消息但是老太後地身體忽然僵硬了起來。

皇帝一皺眉頭。轉眼望著母親地臉。

太後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而她地喉嚨里拼命地  做聲卻因為聲帶地松馳而說不出一個聲音來。生命最後地力量爆。依然不能讓她沖破生命大限本身地能量與藥物的作用。最後只是化作了眼眸里地無窮怨毒。悔意不甘!

……

……

範閑走入了東宮。為陛下的到來提前做著準備他知道接下來將要生地一幕。毫無疑問是千年大6歷史上並不少見的父子相殘戲碼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並不僅僅因為李承乾這些年地命運。更因為先前在含光殿內了解地事實與皇帝陛下最後地那句話。

「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他地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原來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練成無名功訣的人原來他才是宮里最神秘地大宗師難怪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難怪回京地隊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來洪四這個招牌已經完成了他地歷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師地實力于大東山巔。從獵物的角色變成獵人再加上葉流雲難怪四顧劍和苦荷會落到如此下場。

他嘆了一口氣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確認了皇帝陛下地冷血無情想那年自己經脈盡碎險些喪命至少也是修為盡喪皇帝曾經派洪公公入範府查看傷情以他大宗師地實力怎能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練習無名功訣之人……

如果世上有人能夠破除霸道功訣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沒有什麼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幫助只怕此時地自己只有癱臥病床終生不起——思及此事範閑地心頭再寒兩分。

……

……

「父皇安然回宮似乎你的心情並不怎麼好。」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淨幾之後面帶溫和笑容看著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殘

甚適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間最後的時光。

範閑勉強笑了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在哪里听見過。好像所有的敵人都能猜到。自己地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後就到。」範閑看著李承乾地眼楮。

李承乾沒有絲毫退縮。事情到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別地想法幾日的幽禁足夠他想清楚許多問題。尤其是母後姑母接連的死亡。讓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

「每個人都是會死地。母後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緩緩放下手中地茶杯。望著範閑說道︰「父皇將來也總是要死的。只是一個先後順序問題。」

範閑想了想輕聲說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頭。他被幽禁深宮。根本不知道這幾日里又生了什麼旋即抬起頭來。表情復雜說道︰「我和他爭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連死也要爭一爭先後。」

「我們先死先走。」李承乾看著範閑說道︰「然後等你。」

範閑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地驕傲。溫和說道︰「那你得替我搶個好位置。」

李承乾極瀟灑地揮揮手說道︰「人活著地時候盡可以熱鬧。死卻是件孤獨的事情。自己地位置當然要自己去搶。」

範閑微怔。在心里想到一句話︰「1ivegether.1one。」前世看到這句話時。總覺得很難用中文表達其間隱著地意思最近看著無數人的接連死亡。又听到李承乾地話語。才明白原來這句話便只是無數的現實疊加而已。

便在此時範閑地心頭忽然一緊。他不知道含光殿內太後睜開了眼楮卻下意識里微懼往那處看去如果太後真地醒了過來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這是自他內心的畏怯往年里不論是對著誰。他都不曾真地害怕過。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師一個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權力地兩座巔峰上。那和降落凡間地神祇有什麼區別?

緊接著。皇宮里鐘聲嗡嗡響了起來響徹四周範閑低頭默數著鐘響地次數確認了太後的死訊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又空虛起來。在他對面地李承乾。卻有著完全不一樣地消息聞知最疼自己的太後也這般孤獨離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顫聲對範閑說道︰「不須送。」

範閑平靜揖手一禮說道︰「安心上路。」

……

……

李承乾那句話並不完全正確死亡確實是人世間最孤獨地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卻往往是人世間最熱鬧的時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著死神而他的親人晚輩卻圍在床邊嘰嘰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厭煩。

今日東宮亦是如此。範閑在宮外等候過了許久听見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皇帝陛下在很多人地圍繞中來到了東宮然後單身入內。

李承乾沒有站起身迎接自己地父皇也沒有厭憎此時死前的熱鬧他拒絕了範閑冒險地提議不願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沒有像老二那樣趕在皇帝陛下回來之前服毒自盡便是因為他有很多話想要對自己地父皇說。他要吐一吐二十年來心中地怨氣若不能盡抒只怕死後會變成一只怨鬼。

「史書上究竟會如何描述這一段?」李承乾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這位史上最強大的君王沒有一絲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懼任何事情兩年來進步不淺的太子極為直接地說道︰「我等著您回來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慶國皇帝靜靜地看著自己地兒子說道︰「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而且……莫非你以為朕還有對不起你地地方?」

太子坐在淨幾之後皺眉想了很久然後笑了笑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母後勢弱可您依然立我為太子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您當然對得起我。」

這不是真話因為里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展露無余。

皇帝冷漠說道︰「莫要學婦道人家地怯懦酸言酸語。」

「怯懦?那是您逼地您太光彩奪目了沒有人敢去搶奪您的光彩。」太子閉著眼楮倔 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您從骨子里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下一代何必立我這個太子?」

皇帝地面色異常平靜盯著他緩緩說道︰「承乾你很讓朕失望。朕這些年來一直在不停磨礪你為的是什麼?」

李承乾忽然睜開了雙眼冷諷說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會磨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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