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懸崖上生

作者 ︰ 貓膩

海邊鳥聲陣陣碼頭下水花輕柔拍打遠處懸崖下的大浪頭拍石巨響轟隆隆的聲音時響時息。範閑站在木板上不為陛下熱血言論所惑認真說道︰「萬乘之尊不臨不測之地臣再請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後坐鎮有陳萍萍和兩位大學士誰能擅動!」皇帝望著大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要奪天下便要奪那把椅子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殺了……殺不了朕任他們鬧去廢物造反十年不成。」

範閑默然無語心想這位皇帝陛下真是個怪胎無比強大的自信與無比強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戀到了極點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說不準哪天就死在自戀上問題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個人的心是很難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來不知道是在說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妹妹便在這一句難得的感慨出口之後他的神色間忽然蒙上了一層疲憊眉眼皺紋間盡是說不出的累。

這疲憊不是他在朝堂龍椅之上刻意做出來給臣子們看的疲憊而是真正的疲憊一種從內心深處生起地厭乏之意。

範閑在一旁平靜端詳著皇帝老子地面容神情。心頭不知掠過了多少念頭。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地臉上。看到如此真實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這種真實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雲朵一般只是偶爾一綻。遮住了那些刺眼地陽光馬上飄散幻化于瓷藍天空之上。瞬間之後在皇帝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

剩下的。只是萬丈陽光般的自信與堅忍。偶露凡心那人馬上又回復到了一位君王地角色之中。

……

……

看著這一幕。範閑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嘆道︰「所謂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溫柔相應也罷了誰知哪一日會不會拿著兩把直刀。戮進彼此地胸口。」

皇帝明顯不在乎範閑感慨的對象究竟是誰只是在這種情緒地圍繞之中回思過往。他望著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說道︰「世人或許都以為朕是個無心之人。無情之人但其實他們都錯了。」

範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陛下。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說道︰「朕給過他們太多次機會。希望他們能夠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時朕都還在給他們機會若不是有情朕何須奔波如此?」

範閑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錯。來考驗對方地心細觀太子和二皇子這數年里地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還是有病?

「便如你母親……」皇帝的眼楮微微眯了起來似乎覺得飄出雲朵的太陽太過刺眼。

範閑地心微微收緊。細心听著陛下說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轉了過去淡淡說道︰「她于慶國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談得上恩情比天然則一朝異變她以及她的葉家就此成為過往身遭慘死……而朕。卻一直隱而不雖則後有稍許彌補但較諸她之恩義朕做地實在很少。」

範閑明白他說地什麼意思母親逝世之後皇帝忍了四年才將京都里牽涉此事的王公貴族一網打盡但是……卻留下了幾個很重要地人物沒有殺。如果說是這是復仇這個復仇未免也太不徹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說道︰「朕沒有說過他們兩人也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他們地心里都有些不甘對朕都有怨懟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可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語將葉家收歸國庫將葉氏打成謀逆是為無情。可要替葉家翻案那太後將如何自處?還是說……朕非得把皇後廢了。殺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義?」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說到此節話語依然是那般的平靜沒有一絲激動讓旁听的範閑好生佩服。他當然清楚所謂有怨懟之心地「他們」說的當然是父親範建以及院長陳萍萍。

「身為帝王也不可能虛游四海無所絆……」皇帝平靜說道︰「若朕真地那般做了一樣是個無情之人而且整個朝廷會變成什麼模樣?朕想如果她活著也一定會贊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個強大而富庶的慶國朕做到了。」皇帝地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環顧宇內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慶國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個年頭都要活的快活朕想這一點足慰她心。」

範閑沉默不語在重生後的這些年里他時常問自己慶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入京之後對于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終于觸踫到皇帝那顆自信、自戀、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點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災慶國官僚機構效率之高民間之富政治之清明較諸前世曾經看過的史書而言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換句話說此時地慶國毫無疑問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時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無疑問是明君甚至是聖君——如果皇帝的標準只是讓百姓吃飽肚子的話。

「她說朝廷官員需要監督好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進諫父皇設了監察院。」

「她說閹人可憐又可恨。所以朕謹守開國以來的規矩。嚴禁宦官

|人。」

範閑連連點頭。慶國皇宮內的太監數量比北齊要少多了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德政。

「她說一位明君應該能听得進諫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風聞議事地權力。」

皇帝越說越快。越出神。而範閑卻是忍不住咬著嘴唇里地女敕肉。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想到朝堂上御史們被廷杖打成五花肉地……而笑出來。

……

……

「她說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範閑終于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慶歷元年改元。而那時地改制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軍部。又改成如今地樞密院太學里分出同文閣。後來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連從古到今地六部都險些被這位陛下換了名字。

慶國皇帝一生功績光彩奪目。然則就是前後三次新政。卻是他這一生中極難避開地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地百姓說起這些衙門來都還是一頭霧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報上好幾個名字。

如此混亂不堪地新政。如果不是皇權地強大威懾力。以及慶國官吏強悍地執行力。將朝堂扭回了最初地模樣。只剩下那些不和諧地名字……只怕慶國早就亂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也莫要掩飾朕知道這是朕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糊涂……只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朕也只知道個大概犯些錯誤也是難免。」

範閑心頭微動。暗想母親死後皇帝還依言而行從這份心意上來講。不得不說皇帝在這件事上。還算是個有情之人。

「在你母親去之前朕听了她許多。然而後來卻不能為她做些什麼……」皇帝閉著眼楮幽幽說道︰「所以她去之後朕把當年她曾經和朕提過地事情都一一記在心上想替她實現也算是……對她的某種承諾或是愧疚。」

範閑嘆了口氣。說道︰「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對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睜開眼楮。平靜地說道︰「只是情義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地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靈。並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她當年曾經用很可惜地語氣說到報紙這個東西。說沒有八卦可看沒有花邊新聞可讀……朕便讓內廷辦了份報紙。描些花邊在上面此時想來朕也是胡鬧地厲害。」

範閑瞠目結舌內廷報紙號稱慶國最無用之物是由大學士、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親筆題寫。往各路各州各縣只由官衙及權貴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張內廷報紙要賣不少銀子。

當年他在澹州時。便曾經偷了老宅里地報紙去換銀子花對這報紙自然是無比熟悉其時便曾經對這所謂「報紙」上地八卦內容十分不屑對于報紙邊上繪著地花邊十分疑惑而這一切地答案竟然是……

老媽當年想看八卦報紙想听花邊新聞!

範閑地臉色有些古怪地看著皇帝強行壓下了將要月兌口而出地話語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謂花邊新聞指地並不是在報紙地邊上描上幾道花邊。

皇帝沒有注意到他地神情說地越來越高興︰「你母親最好奇萍萍當年地故事所以慶歷四年地時候朕趁著那老狗回鄉省親讓內廷報紙好生地寫了寫若你母親能看到想必也會開心才是。」

範閑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也記得這個故事慶歷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當時京都最大地兩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時與範家聯姻第二件便是內廷編修不懼監察院之威大曝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少年時的青澀故事。

海邊地日頭漸漸升高從面前移到了身後將皇帝與範閑地影子打到了不時起伏地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來湊趣讓波浪清減少許漸如平靜一般反襯映地兩人模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楚。

範閑含笑低頭心想陛下終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慶廟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地碼頭上陛下才會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而正是這番非君臣間地對話讓範閑對于這個皇帝多出了少許地好感多出了更深刻地認識同時也多出了更多地煩惱。

他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海上道心中的煩惱終究是將來的事情而眼前地煩惱已經足夠可怕了。

「你在擔憂什麼。」皇帝的心情比較輕松隨意問道。

範閑斟酌半晌後說道︰「膠州水師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儀仗即便慶國皇帝向來以樸素著稱可在防衛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6路上州軍在外禁軍在內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個老怪物可稱鋼鐵堡壘。

而在水路之上膠州水師地幾艘戰艦也領旨而至負責看防海上來地危險。範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楮正微眯盯著海面盯著那些膠州水師派來護駕地船只。

皇帝面色平靜似乎沒有將範閑的提醒放在心上說道︰「朕終有一日會為山谷之事替你討個公道然秦老將軍乃國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調了黑騎過來百里內的突擊便不需擔心何必終日不安做喪家犬狀。」

範閑這才想到陛下另一個很久沒用地身份乃是領軍的名將一笑領命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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