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三十八章 舊輪椅、新輪椅

作者 ︰ 貓膩

老狐狸小狐狸舊輪椅新輪椅。

陳圓有姬不敢近笑聲漸起漸息。

老少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攏笑聲回復了平靜範閑把身下的輪椅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膝蓋似要靠著老人家的膝蓋這個姿式顯得無比親近。

陳萍萍指指他又輕輕拍了拍自己輪椅的把手出空竹月復一般的空洞聲音問道︰「坐輪椅習不習慣?」

「沒什麼不習慣的身上帶著這麼多的傷總不可能騎著馬跑來看你。」範閑自嘲說道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坐輪椅了一年多前在懸空廟里我被人捅了一刀子事後不也坐了一個月的輪椅?所謂習慣成自然罷了。」

話雖輕柔卻內有刀劍之意陳萍萍輕輕咳了兩聲自然知道面前這年輕人是在告訴自己他已經明白了某些事情。

懸空廟確實是個神仙局但陳萍萍卻是個雙腳跨在局內局外之人影子是他派到廟上而範閑挨的那一劍雖是意外但實實在在是險些喪命。

至于前日里的山谷狙殺範閑也是差點兒回不來。

所謂習慣成自然範閑很明顯是在強硬地告訴陳萍萍不要把這種事情當成習慣不要總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切切不可……當成自然之事。

陳萍萍微微偏頭似乎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皺眉抬肘指了指範閑的後背。

範閑搖搖頭︰「死不了……不過您知道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所以請讓我們還是直接一些吧。」

「你先講我先听。」陳萍萍微笑說道將自己膝上微皺的祟毛毯子撫的更平整一些讓上面的皺紋如水波一般漸漸消失不見。

看著老跛子微低的頭看著對方深深的皺紋和有些臘黃的面色範閑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兩次坐輪椅第一次因為懸空廟的刺殺坐輪椅但獲得了陛下的絕對信任想來還是有好處的我也能夠接受。那我這一次坐輪椅又是怎麼回事?我很不喜歡這種什麼事情都被你操控的感覺而且想來你也清楚我我這人是最怕死的所以我想讓您知道以後請不要嘗試著做這種事情我真的會瘋而且這次我險些就瘋了。」

範閑伸出兩根手指頭盯著陳萍萍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已經兩次了我不希望還有第三次。」

陳圓石階下的冬日寒空中安靜了許久。

「懸空廟的事情是個意外你也很清楚這一點。」陳萍萍淡淡說道︰「至于這一次山谷里的狙殺真的和我沒有關系……我不是傻子一個局總要能夠控制才是一個局當時山谷里連守城弩都搬來了你隨時可能送命如果你真死了就算這件事情會帶來什麼好處……你也享受不到那這就不叫做局而叫做愚蠢。」

陳萍萍帶著一絲譏諷說道︰「你認為我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範閑反望著他的雙眼同樣譏諷說道︰「您當然不愚蠢我只是怕你有時候聰明過了頭對我的信心太足了一些。」

陳萍萍放在膝上祟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動了一下旋即微笑說道︰「對你有信心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這天底下對你實力的了解我應該是最清楚的幾個人之一。你向來會演戲在眾人面前出手的次數廖廖可數尤其是入九品之後也就是和影子正面打過一架天下人知道你是高手卻不知道你高到什麼程度尤其是不知道你身上藏的那些秘密……而我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

「說漏嘴了吧。」範閑陰陰說道︰「老人家……那是伏擊!那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谷里對方有兩百多把弩!這完全可以去東夷城殺四顧劍了你就一點兒不怕我死?」

「四顧劍這麼好殺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陳萍萍咕噥著「我都說過這事兒和我沒關系。」

「你不要忘了我假假也是個監察院的提司!」範閑大火說道︰「你不蠢難事情如果沒有院中的人幫忙遮掩消息那些守城弩可以堂而皇之地搬到京郊的小山頭上?如果院里沒有人和那些王八蛋配合能這麼輕輕松松地狙擊到位?」

陳萍萍咳了兩聲︰「說不定是京都守備里出了問題。」

範閑盯了他一眼說道︰「京都守備能知道監察院的信息流程?就算軍方可以查到我回京的確切時間那山谷里斥侯傳來的平安回報是怎麼回事兒?黑騎離開不久對方就恰恰算到了這一節?」

陳萍萍嘲笑說道︰「對方既然要殺你……自然要準備充分如果連這些細節都顧慮不到就來殺你未免也太糊涂了些。」

範閑冷笑道︰「裝繼續裝就算那些山谷里的埋伏不是你派個雙面烏鴉暗中幫了一手但事情生的過程中甚至結尾之後你總月兌不了放縱的嫌疑……您是誰?我大慶朝最厲害的人物難道京都里有這麼大一個計劃你能沒听到一點兒風聲?怎麼就沒想著給我通通風報報信什麼的?難道說……你也覺得我天天在院子里搶班奪權有些礙了你的眼所以干脆順手把我給宰了免得心煩……可您甭忘了這院子當初可是你求著我進來的跟我可沒關系。」

陳萍萍听著這話終于忍不住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斥道︰「你這小子明明心里不是這麼想的也知道我不是這般想的還偏要這樣說以為這樣就能如何?」

「不能如何?」範閑直接截道︰「你陰了我兩道害我兩次險些丟了性命你總得給我一個公道。」

「說過與我無關。」陳萍萍陰沉說著懶得理會推著輪椅沿著石階的下方向左手方的圓子行去。

範閑心里一股邪火正燒著哪里能讓這老跛子就這麼跑了雙手在身邊用力一推也跟了上去。

知道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兩位大人物今天要進行一場非常隱秘的談話所以陳圓里早已進行了相關的布置往日里在圓中咿咿呀呀連寒風也不畏懼的美人兒們都被關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不準出來而一應僕婦也是各自躲著這片地域而那位老僕人也在推著範閑來到此間後便悄然離去。

于是乎便只有陳萍萍與範閑這兩個坐著輪椅的可憐人此時陳萍萍在前範閑在後老人家在前面推著輪椅快行範閑在後面疾追在片刻之間竟是繞著這座宅子的石階轉了一個大圈這景象看著只有那般滑稽了。

……

……

說實在話陳萍萍今日確實是不想面對胸中邪火未盡的範閑所以干脆不想談了推著輪椅在前面走這位慶國的大人物這麼些年來都坐的是輪椅當然比範閑要習慣的多加上範閑受了重傷本來就沒怎麼好所以兩架輪椅繞著宅子轉了一圈之後範閑已經被甩開了幾個「椅位」。

還好陳萍萍不可能在自己家中玩輪椅遁只是停在宅子右手方的一方小池邊上範閑氣喘吁吁地轉著輪椅趕了上來停在了他的身邊回頭一望自己二人繞著宅子逆時針轉了一圈卻又快要回到原點實在是有些無聊。

「我是病人。」範閑埋怨說道︰「就算我的問題讓你難堪了也不至于要這樣。」

「倒不是難堪。」陳萍萍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只是你找我要公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麼給你。」

範閑低著頭看著池塘里的冰茬兒和凍斃了的黑荷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呵了兩口熱霧到手上輕輕搓著听著旁邊老人的說話。

「院里的事情不要查了沒有內奸。」陳萍萍緩緩說道︰「我承認這次山谷里的狙殺我是知道一些風聲的而且確實院里有人在幫那邊不然也不可能把你整的如此之慘。」

「既然您不讓我查那個內奸想必也是您故意露的一手。」範閑沉默說道︰「你也知道這次我很慘所以我不明白……懸空廟是救駕這次陛下又不在我馬車上為什麼我要付出這麼多的代價。」

「你相信我嗎?」陳萍萍嘆息著。

範閑想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先不要問我。」陳萍萍幽幽說道︰「以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範閑平靜說道︰「不過我也不需要明白不過我需要知道究竟是誰向我下的手而院中的那個雙面又是誰。」

陳萍萍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後說道︰「你手頭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對方。」

「可你手里有。」

「我也沒有。」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有也不可能交給陛下……一來我可不想陛下震怒之下將我們這個院子給撤了二來這時候交出去未免早了些。」

這話里隱著的內容太多足夠範閑消化太長時間但範閑沒有怎麼理會直接問到了事情的重點︰「我還是想知道是誰想殺我。」

「這京都里除了你相信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想殺你。」陳萍萍平靜說道︰「至于這次主事方是誰想來我也不能瞞你只是希望你能忍耐一下不要壞了大的局面。」

範閑沉默了。

「是秦家。」陳萍萍淡淡說道︰「只是你就算入宮抱著陛下的大腿哭也沒用你沒證據我也不可能舍得把那個棋子拉出來給你當證據……就算陛下因為你的事情懷疑秦家可是看在軍方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因為你幾句話就把老爺子藥了給你出氣。」

範閑忍不住搖了搖頭。

陳萍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點不驚訝。」

範閑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生怕牽動了背後的傷勢微笑說道︰「還是那句話我也是個聰明人既然此次你不是為我謀功那定然是要拖人下水如今這朝廷里還沒有下水的大勢力便只有秦家了這件事情並不難猜。」

長公主是從另一個方向很輕易地推論出了秦家的參與而範閑推論方向雖然與長公主不一樣但得出的答案都是這樣簡潔明了。

陳萍萍贊賞地點點頭說道︰「如今你明白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像這樣的軍中第一高門陛下是不會輕易動的不然軍心不穩這朝廷何以自安?」

「只怕有證據但時機不好的情況下陛下也不會動。」範閑譏嘲說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拖老秦家下水想來必要的時候自然會讓陛下知曉此事……去年一年您在京都我在江南都是硬生生地逼著太子、老二和長公主狗急跳牆如今他們還沒有跳你又給對方加上一個秦家的法碼……您對陛下真的這麼有信心?」

陳萍萍微笑點點頭︰「我一直對陛下很有信心正如對你一樣。」

話一出口兩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就像以前的很多次談話那樣兩們都是極其聰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說明白彼此的態度在那只言片語里便確定了正如範閑猜測自己的身世正如雙方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是真實心境的接近。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不好奇我要拖秦家下水?就算我對陛下有信心……可是如果跳牆的人少一個總是會好處理一些。」陳萍萍溫和笑著看著範閑的眼楮。

範閑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只不過你是想借此一役將我將來所有的敵人清楚干淨老秦家和我關系一直不錯也沒有參合到龍椅爭位中想來……這老秦家和很多年前的故事有關系。」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陳萍萍贊賞說道︰「你能判斷出這麼多已經足夠了。」

範閑沉默心里涌起淡淡悲哀——他還有一個判斷沒有說出口——面前坐輪椅的這位老人身體很差已經沒兩年好活。老人自己當然清楚這個情況所以他必須趕在自己死亡之前將所有的事情都終結掉所以才會如此安排。

一念及此範閑心頭的那絲燥意已經淡化了許多可他仍然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我在山谷里真死了怎麼辦?」

「你怎麼會死呢?」陳萍萍嚴肅地看著他「你要一直活下去。」

範閑笑了這句話和父親那天的話語何其相似。

他好笑地偏著自己的頭問道︰「我為什麼不會死?山谷里的情況你又不是清楚……老秦家是何等樣的門第他們不動手則罷一動手必然是雷霆一擊我就算運氣再好……可是也不見得有足夠的運氣保證自己在這些狙殺里活下來。」

陳萍萍沉默了少許之後尖聲陰沉說道︰「對于秦家的布置我有分寸但這次確實太險是因為我沒有算到三件事情。」

「我沒有想到老五的傷還沒有養好。」陳萍萍冷漠說道︰「秦家那個老糊涂可不知道你身邊有這樣一位殺神老五如果在側這天下誰能傷得到你?」

範閑點點頭這是第一個原因卻依然不足以說明陳萍萍為什麼會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二件沒有算到的事情是。」陳萍萍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看著範閑「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你居然還能忍得住不把那個箱子拿出來。」

範閑苦笑說道︰「雖然不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箱子究竟是什麼但我沒有又能到哪里去偷?」

他雖然心頭震驚但表情與言語上依然是不露絲毫馬腳。

……

……

箱子那個黑色的窄窄的長形的箱子當年隨著一個少女一個瞎子僕人入京都的箱子在慶國的歷史上只揮了一次作用卻是改天換地的一次作用。

除了葉輕眉範閑母子二人和五竹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個箱子的真面目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箱子如何使用但是知曉當年慶國兩位親王死亡真相的老人們卻知道那個箱子的可怕之處尤其是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反而對那個箱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出這個世界的存在總是令人浮想聯翩和無限畏懼。

哪怕是陳萍萍和皇帝也不例外所以當範閑童年在澹州時費介便曾經去問過五竹當範閑入京又不止一次面臨過這個問題。

所以陳萍萍始終沒有想明白當山谷狙殺已經到了如此危險的時刻為什麼範閑……還是不肯動用箱子?

至于範閑說箱子不在他手上的廢話老辣如陳萍萍自然是斷不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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