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風館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狀師

作者 ︰ 貓膩

「我總覺得我的生命當中缺少了某些東西。」

江南三月最後的一天春雨潤地無聲落于華園亭上輕柔地像情人互視的柔波。亭下一對男女躺在兩把極舒服的椅子上說著話。

海棠看了範閑一眼搖搖頭說道︰「你這一世可稱圓滿又有什麼缺憾?」

範閑細思這一世的過往倒確實稱的上是意氣風肆意妄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還是能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老大的不滿足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這麼過起來心中那個不知名的渴望卻越來越重了。

無關理想人文那些虛無縹渺的東西他苦著臉說道︰「以前有位皇帝當他老糊涂的時候回思過往說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稱十全老人……當然這皇帝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囂張多了但我卻不想當糊涂鬼也不認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當皇帝嗎?」海棠似笑非笑著就問出了跟在範閑身邊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啟年這種心月復之中的心月復都不敢問出來的話題。

海棠覺得範閑真是個妙人听見自己一個北齊人問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來竟是連一絲遮掩也沒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做派若讓外人瞧見了一定認為範閑已經生出了不臣之心。

「當皇帝太累。」範閑頭痛說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過的雖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實在沒什麼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當這個欽差比當皇帝也輕松不到哪里去。」

範閑苦笑說道︰「當皇帝要見萬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顫這一點。我還真做不到。」

海棠微異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厲?」

「殺十幾人殺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範閑認真說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有沒有這個狠氣。」

「所謂量變引起質變我以前和你說過的。」

他揮揮手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躺在椅子上細心听著那些細微不可聞的春雨潤澤大地的聲音。

亭下漸入安靜之中。

……………………

不一時一位監察院官員穿著蓮衣。沉默地出現在了華園的後園入口處雨水打濕了他的官服。讓他渾身上下滲著一股陰寒味道正是剛從京都來的鄧子越。

海棠笑了笑說道︰「看樣子你又要繼續忙繼續計劃少殺一些人了。」說完這句話姑娘家也不等範閑回話。很自然地將兩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著步子搖著腰肢運起村姑步離開了小亭。

範閑微笑看著海棠離開地背影只見微雨淒迷中她輕搖而去。雨絲打濕了她鬢角的看來這姑娘並沒有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所謂親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雙踩著布鞋的腳。卻沒有被地上的積水沾污看來還是做了些手腳。

鄧子越見海棠離開。這才沉默地進到亭內開口說道︰「和昨天一樣今天堂上還是在糾纏那些慶律條文雖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場面上沒有落什麼下風但是實質上沒有什麼進展只要蘇州府抱住慶律不放夏棲飛有遺囑在手也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

範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轟動江南的明家家產一案已經進行到第四日。在經歷了第一天的疾風暴雨之後後幾日地審案陷入了僵局雖然這是範閑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屬官員們地回報範閑也有些不耐煩。

開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極為巧妙地用那封遺書確定了夏棲飛乃明家後人這個消息馬上從蘇州府傳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爺又活了過來而且正在和明家長房爭家產。

只是……慶律依經文精神而立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寫于律條之上那封遺書似乎已經揮完了它的歷史作用對于夏棲飛的願望再難起到很大的幫助。

如果夏棲飛想奪回明家龐大地家產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來人們一直遵循的規矩。而這個規矩實在是強大的不是一個人就能推翻的不僅範閑不行只怕連慶國皇帝都心有忌憚如果以這個案例破除了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影響太大……

範閑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詭異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產官司影響繼續擴展以至于引出一場思想解放的大辯論那宮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計劃是言冰雲擬定同時經過了陳萍萍的肯那位老謀深算的老跛子不會想不到這件事情地後續影響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這就開始動搖太子天然繼承地輿論氛圍?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響到京都那事情就愈的大以至于範閑根本不想看到這種局面。雖然因為母親的關系範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繼位一心要殺自己的皇後變成皇太後但在當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動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棄前嫌與長公主二皇子聯成一體——如此地結果。範閑暫時不想看到。

範閑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來給宋世仁的交代就是盡量將這官司拖下去將這個案情打的轟轟烈烈影響越大越好如今才現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陳萍萍的但是……陳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種要保護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沒有對他點明。而範閑是一個很願意學著去了解局勢、掌控局勢的人。

「看來。等明家事情暫時消停後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嘆息著越覺得父親安排自己去梧州見岳父這是何等樣聰慧的判斷看來父親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對朝中局勢產生某種疑慮而如今遠離京都真正地面對面幫自己解決問題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爺了。

鄧子越猜不到範閑真正的憂慮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對于明家家產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皺眉請示道︰「是不是讓宋世仁把官司結了?反正夏棲飛如今被確認了明家七子的身份過些日子由監察院出面讓他祭祖歸宗依慶律。明家總要給他一些份額雖然那些份額不怎麼起眼但也達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標讓他成功地進入明家內部。」

範閑听著鄧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邊能有一個親信。感覺確實不錯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仔細問道︰「讓四處安排夏棲飛……噢現在應該叫明青城讓明青城與明家老四見面。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夏棲飛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當然要與明家內部的某些異己份子勾結起來。範閑對于豪門大族地陰穢勾當了解的不是很細致但在前一世的時候香港無線的電視劇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鄧子越回稟道︰「已經接上頭了下月初就讓夏棲飛與明家老四見面。」

範閑點點頭這才開始說先前那個問題輕輕咬了咬癢的內唇平靜說道︰「仍然讓宋世仁繼續打把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聲勢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贏也不能輸!給蘇州府壓力不讓他們強行結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紳百姓都開始想那個問題!」

鄧子越抬起頭來微愕說道︰「大人什麼問題?」

範閑這現自己說漏了嘴笑了笑想了會兒後也不打算瞞面前這位親信說道︰「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開始思考是不是嫡長子就天生應該繼承家產。」

鄧子越如今身為啟年小組的主事官對于範閑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著提司大人這話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驚失色一抱拳勸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讓朝中宮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場。」

範閑微垂眼簾說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範不要擔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宮里地貴人們會疑我這個先生當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經想開了反正遲早是要和東宮對上此時先依著陳萍萍的意思刺刺對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只要不是謀反也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更何況就算有人會認為他造這種輿論是為了自己的將來但更多地人應該會認為範閑是在為三皇子做安排。

「這件事情不要稟告院長大人。」範閑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鄧子越根本無法掩住自己的驚懼苦笑想著奪嫡地宣傳攻勢正式開始難道還只是小事?

範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而失笑起來︰「宋世仁不過是個訟棍難道卻是撬動地球的支點?或許是我將這事情想復雜了公堂上辯辯慶律和天下舊規只怕扯不上太大關系。」

鄧子越沒听明白地球這些字眼兒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應道︰「那個宋世仁遇著陳伯常真可謂是將遇良材雙方打的是火星四濺可不僅僅在慶律上繞彎子……如果他們在堂上辯的內容真的傳揚開去只怕還真會讓人們多想一想那個問題。」

範閑來了興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還有大寶呆會兒全家去蘇州府看熱鬧。」

鄧子越苦笑領命。

就在細雨地打扮下三輛全黑的馬車離了華園慢悠悠地駛往離蘇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條街上華園眾人這是用午膳去此時蘇州府也在暫時休息所以大家並不著急。

雖然是離蘇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實隔的依然有些遠坐在新風館蘇州分號的三樓範閑倚欄而立。隔著層層雨幕看著蘇州府的方向惱火說道︰「我又不是千里眼這怎麼看熱鬧?」

鄧子越先前派人來訂了樓此時又在布置關防听著提司大人斥責不由苦笑說道︰「提司大人這已經是最近了……雖說是闔家出游看熱鬧可是總不好三大輛馬車開到蘇州府去。驚動了官府也讓百姓瞠目。實在是不成。」

範閑嘆息一聲說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楊繼美廚子就好何必冒雨出來。」

正說著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頭一看正是憨態可掬的大寶。不由詫異問道︰「大寶怎麼了?」

大寶咧嘴一笑說道︰「小閑……這……家也……有接堂包。」

大寶用粗粗的手指頭指了指桌子上面一個獨一個地蒸屜里放著獨一個大白面包子熱鬧騰騰。內里鮮香漸溢。

範閑嘆了口氣坐在大寶的身邊一邊用筷子將燙包分開又取了個調羹將包子里的油湯勺到大寶的碗里笑著說道︰「這也是新風館。只不過是在蘇州的分號。」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風館掌櫃趕緊殷勤說道︰「是啊林少爺。雖然江南隔的遠但味道和京都沒什麼差別您試試。」

大寶口齒不清地咕噥幾句便對著面前的包子開始動進攻將這位掌櫃涼在了一邊。

倒是範閑有些好奇問道︰「掌櫃地你怎麼叫得出來林少爺這三個字?」

掌櫃的干笑兩聲討好說道︰「提司大人這是哪里話?在京都老號您老常帶著林少爺去新風館吃飯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櫃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驕傲無比感佩莫名小的雖然常在蘇州但也知道您與我們新風館的淵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範閑在京都親掌一處離一處衙門最近的便是新風館所以時常帶著大寶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時世風但凡權貴人物吃飯不拘何時都要大擺排場大開宴席像範閑這種地位地人對于接堂包子和炸醬面如此感興趣的人物還真是不多。所以新風館雖然味道極美但因為家常之風就算在慶國開了三家分號名氣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後來因為時常接待範閑與林大寶新風館在京都才漸漸提升了檔次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學生士子要坐一坐詩仙曾坐過的位置要品一品小範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讓新風館的老掌櫃是喜不自禁。

這位蘇州分號的掌櫃自然知道範閑是己等地貴客當然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鋪上些去了腥味的調料拍的範閑極為舒服一時間竟是連看不到蘇州府那場戲的郁悶也消了大半。

……………………

範閑在吃面條大寶在啃包子三殿下卻是以極不符合他年齡的穩重極其斯文有禮地吃著一碗湯圓思思領著幾個小丫環喝了兩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著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著嘻笑歡愉好不熱鬧。

範閑向來不怎麼管下人所以這些丫頭們都很活潑听著身後傳來的歡笑之聲他地心情也好了起來揮手召來鄧子越說道︰「蘇州府應該已經開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點來看看。」

鄧子越點點頭去安排人手。

範閑又揮手讓高達幾名虎衛去旁邊吃飯這才回頭繼續那碗面條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寶地碟子里搶了塊肉餡來吃了。大寶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鬧大大的個子表示著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這時候的新風館里都是範閑的下屬、下人、與親人他很輕松快活地賞著雨挑著白生生的面條將心中思慮全數拋開。

現大寶吃完了範閑溫言問道還要不要大寶搖了搖頭範閑便從懷里取出手絹。很細心地替大寶將嘴邊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著這一幕微感詫異眼中閃過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邊一桌的虎衛們也愣了愣。

範閑對大寶的愛護細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這種場景依然有很多人無法將這個範閑與那個陰狠厲刻地監察院權臣聯系起來。往常在新風館吃飯的時候這一幕就曾經感動過鄧子越觸動過沐鐵。今日那些虎衛與三殿下對于範閑或許也會有些新的看法。

對于一個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絕對不是簡單地可以用「愛屋及烏」來解釋雖然範閑確實極喜愛敬重自己的妻子——這些細節處的表現如果一直都是範閑用來偽裝用來收買人心的舉動也沒有人會相信常年這樣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聖大賢。

而範閑是哪一種?

……………………

在江南水鄉多雨之季從來不可能產生春雨貴如油這種說法所以細雨迷蒙漸大老天爺毫不吝惜地滋潤灌溉著大地。

範閑眯眼看著檐外的雨水心思卻已經轉到了別地地方。院報里說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地降水並不是很充沛雖然對于那些災區的復耕會產生一些影響但至少暫時不用擔心春汛這頭可怕的怪物。如此一來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這時候楊萬里應該剛剛入京都報道。大概還需要些時間才能到河運總督衙門。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銀子……此次內庫招標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數目已經封庫並且經由一系列復雜地手續開始運往京都先入內庫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國庫再往河運總督衙門。

而在暗中在監察院戶部的通力合作下在範閑父親所派來的老官們的精心做帳後已經有一大筆銀子開始經由不同地途徑直接往了河運所需之處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經準備好了。這一大筆銀子里有一部分是從內庫標銀轉運司存銀里辛苦擠出來的份額還有一大部分是範閑通過海棠向北齊小皇帝暫借地銀子。

反正那些銀子都放在太平錢莊里範閑先拿來用用至于歸還……那還要等夏棲飛與北邊的範思轍打通環節之後用內庫走私的貨物慢慢來還這些事情範閑雖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關北齊皇帝的事情更是掩地結結實實絕對不會讓慶國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風聲但是運銀往河運的事情範閑卻早已經在給皇帝地密奏之中提過這件事情範閑並無私心一兩銀子都沒有撈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隱秘運行範閑根本不可能從此事中邀取幾絲愛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處全部歸慶國百姓得了歸根結底也是讓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處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範閑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釋的問題就是——這一大筆銀子他究竟是怎麼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說出北齊皇帝這個大金主就需要一個極好的理由範閑早在謀劃之初對于這件事情就已經做好了安排一部分歸于這兩年的官場經營所得賄銀一部分歸于年前顛覆崔家所得的好處一部分歸于下江南之後在內庫轉運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後如果與皇帝對帳仍然對不上的話範閑還有最後的一招就說這銀子是五竹叔留給自己的。

諒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對質如果河運真的大好說不定龍顏一悅那皇帝還會用今年如此豐厚地內庫標銀還範閑一部分。

關于明家。範閑自然也有後手的安排查處的工作正在慢慢進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場光彩奪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對範閑來說對付明家確實是一件長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蠶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將明家欺壓的太厲害影響到了江南的穩定只怕江南總督薛清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對于王朝的統治來說。穩定向來是壓倒一切地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實並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宮中的爭斗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長公主與皇子們倒在了權利的爭斗中明家自然難保自己的一籃子雞蛋如果是範閑輸了明家自然會重新揚眉吐氣。夏棲飛又會若喪家之犬四處逃難。

如果範閑與長公主之間依然維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狀態那麼明家就只會像如今這樣。被範閑壓地芶延殘喘卻永遠不會轟然倒塌倔 而卑屈地活著掙扎著等待著。

「大人。」

一聲輕喊將範閑從沉思之中拉了出來。他有些昏沉地搖搖頭這才現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許多不僅是雨大了地緣故也是天時不早了的緣故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想到此節他不由嘆息一聲看來海棠說的對自己這日子過的比皇帝也輕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經玩累了。正伏在欄邊小憩的思思範閑用眼神示意一個小丫頭去給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說著什麼地大寶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戲的癮頭對鄧子越說道︰「那邊怎麼樣?」

鄧子越笑了笑將手中的紙遞了過去湊到他耳邊說道︰「這是記下來的當堂辯詞……大人您看要不要八處將這些辯詞結成集子刊行天下?」

這是一個很毒辣大膽的主意看來鄧子越終于認可了範閑的想法知道監察院在奪嫡之事中再也無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著中立。

範閑笑罵道︰「只是流言倒也罷了這要印成書宮中豈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宮中兩字另一桌上地三皇子往這邊望了一眼。範閑裝作沒有看到嘆息道︰「說到八處……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沒有什麼效果。」

這說的是在江南宣揚夏棲飛故事的行動範閑本以為有八處著手在京都的流言戰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無還嘴之力如今有夏棲飛喪母被逐地淒慘故事做劇本有蘇州府的判詞作證據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鬧出聲勢將明家這些年營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毀掉。沒有料到明家的實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處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說書先生在外嚷著反正就是將這場家產官司與夏棲飛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陰謀聯系起來。

兩相比較竟是範閑的名聲差了許多江南百姓雖然相信了夏棲飛是明家的七子卻都認為夏棲飛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來就是因為以範閑為代表的京都官員……想欺壓江南本地的良民。

範閑想到這事便是一陣好笑看來那位一直裝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達果然對于自己的行事風格了解的十分詳盡應對的手段與度也是無比準確和快明青達果然不簡單。

大勢在握不在江南所以範閑可以滿心輕松地把與明家的爭執看做一場游戲對于明青達沒有太多的敵意反而是淡淡欣賞等他將鄧子越呈上來的紙看了一遍之後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江南多妙人京都來的宋世仁可也不差這蘇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經漸漸月兌離了慶律的範疇開始像陳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展雙方引經論典言必稱前魏拱手必道莊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為了嫡長子繼承權這個深入人心的概念雙方竟像是在開一場展前的經筵!

範閑笑著搖搖頭眼前似乎浮現出蘇州府上那個緊張之中又帶著幾絲荒唐的審案場面。

蘇州府地公堂之上。辯論會還在開這已經是第四天了雙方的主力戰將在連番用腦之下都有些疲憊于是開堂的間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長了許多說不了多少便會有人搶先要求休息下。

蘇州知州也明白夏棲飛那邊是想拖但他沒辦法早得了欽差大人關注的口諭。要自己奉公斷案斷不能胡亂結案……既然不能胡亂結當然要由得堂下雙方辯。

可是……一個宋世仁一個陳伯常都是出名能說的角色任由他們辯著只怕可以說上一整年!

蘇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雙方要求休息的時候都會含笑允許。還吩咐衙役端來凳子給雙方坐至于茶水之類的事情更不會少。

明蘭石面色鐵青地坐在凳子上這些天這位明家少爺也是被拖慘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幫不上忙那幾位叔叔純粹都是些吃干飯不做事的廢物。偏生內庫開標之後往閩北進貨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稱病在床地父親重新站起來主持這些事情。

明家清楚欽差大人是想用這官司亂了自己家族的陣腳從而讓自己家在內庫那個商場上有些分身無術。只是明家並沒有什麼太好的應對法子。只好陪著對方一直拖……反正看這局面官司或許還要拖個一年都說不定反正不會輸就好。

這時候輪到了明家方面言那位江南著名訟師陳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來這些天廢神廢力不少。他從身邊的學生手中取過滾燙的熱毛巾使勁擦了擦臉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間正色說道︰「古之聖人有言所謂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認定為明家七少爺但父子之親與明家長房並無兩端……」

話還沒有說完那邊廂的宋世仁已經陰陽怪氣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說錯不然等案子完後明青城明七老爺可以繼續告你。」

宋世仁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雙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單身來江南一應書僮與學生都來不及帶雖然有監察院的書吏幫忙但在故紙堆里尋證據尋有利于己方地經文總是不易而對方是本地訟師身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幫忙所以連戰四日便是這天下第一訟師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著宋世仁的話陳伯常也不著急笑吟吟地向夏棲飛行禮告歉又繼續說道︰「但長幼有序這四字卻不得不慎明青達明老爺子既然是長房嫡子當然理所當然有明家家產地處置權。」

他繼續高聲說道︰「禮記喪服四制有雲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國無二君家無二尊。」

陳伯常越來說來勁聲音也越的激昂︰「自古如是豈能稍變?慶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糾纏于此?還請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難地站起身來在夏棲飛關懷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說道︰「所謂家產不過襲位析產二字陳先生先前所言本人並無異義但襲位乃一椿析產乃另一棒明老太爺當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達承襲明青城先生對此並不置疑然襲位只論大小嫡庶析產卻另有說法。」

陳伯常微怒說道︰「襲位乃析產之保位即清晰析產之權自然呼之欲出。」

襲位與析產乃是繼承之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宋世仁冷笑說道︰「可析產乃襲位之基你先前說慶律我也來說慶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聲說道︰「慶律輯注第三十四小條明規︰家政統于尊長家財則系公物!我之事主對家政並無任何意見但這家財實系公物當然要細細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爺遺囑在此當然要依前尊者!」

陳伯常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般生硬將襲位與析產分開來論的道理?

「慶律又雲︰若同居尊長應分家財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動用家財論第二十貫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著明蘭石一字一句說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貫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萬貫?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個能夠被打!」

明蘭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卻又轉了方向對著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禮再道︰「此乃慶會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財條疏中所記大人當年也是律科出身應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應宋世仁再傲然說道︰「論起律條我還有一椿慶律疏義戶婚中明言定即同居應分不均平者計所侵坐贓論減三等!這是什麼罪名?這是盜賊重罪。」

陳伯常雙眼一眯對這位來自京都地訟師好生佩服明明一個簡單無比的家產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襲位與析產兩個方面然後在這個夾縫里像個猴子一樣地跳來跳去步步進逼雖然自己拿著慶律經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場但實在想不到對方竟然連許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條文都記的如此清楚。

剛才宋世仁說的那幾條慶律都是朝廷修訂律法時忘了改過來的東西只怕早已消失在書閣地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揀的陰暗處此時卻被對方如此細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來——這訟棍果然厲害!

宋世仁面色寧靜雙眼里卻是血絲漸現能將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經是他的能力極限襲位析產真要繞起來確實復雜他地心中漸漸生出些許把握就算那封遺囑最後仍然無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嘗試著打出個「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數目。

雖然他不能了解範閑的野望但欽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為訟師這個行業寫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筆。

能夠參與到明家家產這種層級的爭斗之中對于訟師來說已經是最高的級別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宮里的繼承一個區區訟師哪里有說話的資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兩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產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參與的機會。

所以雖然他十分疲憊精神上卻有一種病態的亢奮這種機會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這場官司會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經從而間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並且讓範閑與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現對峙的狀態……就算再給他幾個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會嚇得趕緊隱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沒有在意那個問題︰所謂家產大家都是想爭的不管是明家的還是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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