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二十三章 宮里宮外的青春

作者 ︰ 貓膩

慶歷五年秋宮中小太監洪竹抱著厚厚一疊文書半佝著身子一路向著西角門上的那間房里小跑顯得有些小的腳尖踩在微濕的地上不帶半分遲疑。他身上穿著的淡藍衫子下擺已經掀了起來免得絆著了腳而他的右手卻是橫放在那疊文書之上寬大的袖子將文書遮的嚴嚴實實生怕這天上若鉛般厚重的垂雲會擠出幾滴雨水打濕了這些文書。

跨過門檻履了交接的規程與屋里的太監們互相對了一遍冊名洪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畫上押將懷里的文書遞了過去。

中書是慶國處理朝政的中樞要地往常的地位並不如今日這般重要因為還有位宰相在總領六部一應奏章總是相爺提筆過目了才會入宮請旨意而現在權相林若甫已經黯然歸鄉中書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顯了出來陛下又提了幾位老臣入中書議事並且將議事的地點就投在皇宮的角門之外方便聯絡。

如今在中書里負責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學士及幾位老臣。

微寒的秋風從宮前的廣場上刮了過來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氣安靜地站在門外等著這幾位老大人的回章。他這時候還不能離開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豎著耳朵听著里面的動靜。一個湊趣道︰「那是如果要說咱這大慶朝地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懷里。」

洪竹再如何驕傲這點兒警惕是有的趕緊正色黑臉說道︰「胡說什麼呢?我不過就是位奴才!」

太監嘿嘿笑著說道︰「除了陛下咱慶國官員士紳誰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的名可顯出去了就連小地在外面給宮里置辦繡布旁人一听說小的與您交好都會另眼相看都說啊這京都里除了尚書府上那位小範大人外就數您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額前的那絲飛毛笑了笑沒有什麼說什麼雖然他知道自己與那位名聲驚天下的小範大人遠不是一個層級上的人物但馬屁總是人人愛听尤其是將自己與那位相提並論心中難免有些得意。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影兒從這偏殿的門外走了過去幾個小太監趕緊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顫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貴妃宮中的戴公公自己雖然接了抱文書的差使但從品級上講比戴公公卻差的太遠。

直到戴公公走遠了一位小太監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覺得剛才地沉默有些跌份兒恨恨說道︰「這位戴公公早不比當初。虧得我先前還沒回過神來像他如今這般落魄我們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動問道︰「戴公公怎麼了?」

那位小太監眉飛色舞說道︰「前些日子御史參小範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雖然最後陛下將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責罰了一通如今听說不僅陛下奪了戴公公宣聖旨的差事就連貴妃娘娘都準備將他攆出宮去哩。」

旁邊又有人對洪竹討好說道︰「當日戴公公當紅的時候對咱們這些下面地是又打又罵如今他失了勢還有誰願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爛泥里的秋葉哪比小洪公公這等新鮮的枝丫。」

洪竹听著這阿諛奉承的話越不堪。越粗俗皺了皺眉頭隨意說了幾句。便趕緊走出偏殿。

他沿著殿下地巨柱往前趕著終于在入後宮的石門前看見了戴公公有些頹喪的背影趕緊跑上前去討好說道︰「戴公公。遠遠瞧著便是您趕緊來給你請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這些天。宮里這些小王八蛋們少有像對方這般有禮數的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書房處做事漸漸要紅了起來所以越覺得奇怪。

洪竹也不說有什麼事兒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維話地往對方心里喂將戴公公哄的極為高興這才分了手。

看著消失在後宮深處的戴公公年紀輕輕的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旁人都以為戴公公會失勢可是洪竹卻不這麼認為。因為這位戴公公既然與宮外的那位小範大人有關系那麼一定會重新站起來——洪竹這個小太監對于戴公公沒有什麼信心但對于範提司大人卻有無比的信心。

因為他最近天天都能听到御書房與中書省地議事知道那位小範大人如今紅到什麼程度!監察院一處十天之內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卻一直保持著中允中書省的意見再大反彈再厲害都沒有辦法動範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雖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員但身為深宮里地太監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那位小範大人需要何等樣的魄力而他的身後又站著何等樣的靠山——他常在御書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座靠山……就是慶國地皇帝陛下!

洪竹模著自己唇邊那粒快要噴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無比艷羨宮外那位世人矚身的小範大人心想都是年輕人怎麼活地層次相差就這麼大呢?如果能通過戴公公的關系依附到這位小範大人的身邊那就太美好了。

欽天監吏部連續五位京官的落馬重新讓監察院的陰暗開始籠罩起整座京都。

不過京都的百姓並不怎麼看重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兒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場之中對于監察院一處的評價卻更多地偏向于負面除卻物傷其類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沒有官員能夠理解年輕地範提司為什麼會對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員們下手。

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些各部落馬的官員都是二皇子暗中體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為範閑是在報復惱火于御史的集體上參卻礙于陛下的嚴旨不能對都察院動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殺豬刀咆哮于長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殺毫無護身之力的稚童以便泄心中的郁悶。

只是……範閑範提司從進京近兩年的表現看來不應該是如此沖動無腦的人物啊。

……

……

範閑笑眯眯地坐在新風館里右手拿著筷子攪著渾身紅透上有肉醬誘人唾沫的面條左手拿著沐鐵呈上來的案宗在看。這幾件案子審的極快自己準備的充分一處拿的證據極實在看來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審去。也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在這次行動開始之前他當然先請示了父親和那位老跛子兩個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于是範閑知道了他們地態度。

這是必須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讓二皇子痛起來要讓他以後再听信陽方面話的時候更慎重一些同時為自己減少一些麻煩。

不過二皇子的反應有些出乎範閑地意料在賀宗緯被自己趕出府去後竟是沒有再派人來求和想來是皇子的尊貴自持讓他停止了進一步的接觸但是對方也沒有著手進行反擊這件事情里透著絲古怪。

「望月樓是個什麼地方?」範閑有些好奇問道。

沐鐵的臉上露出一絲婬穢的神情。

範閑笑著罵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乖乖回家抱孫子吧別老想著這些好事。」

沐鐵苦臉道︰「望月樓雖是青樓但卻是京都這一年里最新興起的地方。一處暗中查得這樓子應該背後是位大人物最近那里的動靜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籌劃著什麼。」

範閑對于青樓沒有什麼興趣流晶河那邊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勢力範圍。雖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鋒著但他還不想這麼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臉皮朋友一場。說不定將來又是怎麼回事。

但他對于沐鐵的話很感興趣︰「大人物?多大?」

沐鐵斟酌了會兒後說道︰「這個樓子有些邪氣膽子很大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幾個月地時間就逼死了好幾個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聲的態度只怕背後的人物……應該是位皇子。」

範閑沉默了起來不知道這望月樓地背後是太子還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歡在軍部里與人比武陛下的賞賜又厚。暫時沒有銀錢方面的需要。

在當今這種情況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時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覺心安對沐鐵說道︰「找個時間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個高級妓院是那位皇子用來聯絡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幾個人進去。」

沐鐵搖搖頭︰「那里管得緊又是新開地一時很難打進去而且監察院只監管百官對于民間的商人沒有什麼辦法。」

範閑有些惱火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院子雖然管不了妓女但總能管管妓女的衙門總之你盯緊點。」

有句話他沒有對沐鐵明說二皇子過于謙和安靜範閑總覺得對方抓著某張王牌正等著在某個時候打出來。

辦完公事之後他沒有回府而是有些頭痛地坐著馬車直接去了靖王府。

今天範家全家人都在靖王府里。

靖王過生日什麼外客都沒有請只是請了範尚書一家這種情份這種眷顧擺在這里縱使範閑如今再怎麼不想見李弘成也必須走這一趟。

走入王府範閑第一個想起地就是一年半前自己曾經在王府的湖邊背了老杜的那詩然後才有了後來的夜宴莊墨韓的吐血北齊的贈書——諸多事由似乎都是從眼前這座清靜而貴氣十足的王府開始的。

範閑忽然想起了那一馬車的珍貴書籍自己將這些書贈給太學之後還一直沒有機會去看一眼。正想著李弘成已經迎了上來手里拿著一碗王府外地酸漿子。

範閑在心里嘆了口氣接過來喝了笑著說道︰「你知道我就饞你們府外這一口。」他第一次來靖王府的時候曾經暈轎顯些吐了全靠一碗酸漿子回復了精神。

世子李弘成看成他的雙眼搖頭嘆息道︰「你如今手握監察大權想抓誰就抓誰怎麼不把我府外那販酸漿的販子抓回你家去?」

範閑听出話里的刀鋒苦笑一聲︰「便知道今天逃不了這難你一碗酸漿過來時我就奇怪了原以為你得一拳頭砸過來。」

李弘成哼了一聲與他並肩往王府里走去說道︰「你還知道我心里不痛快?」他看了範閑一眼恨恨說道︰「不止我不明白老二也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太子的人何必理會這些事情?」

範閑搖了搖頭苦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四處得罪人去?還是不那位逼著。」

說完這話他指指天上厚重的秋日垂雲指尖秀直說不盡地無奈。

間或有官員從他的身邊走過都很客氣地向他點頭示意。洪竹知道自己身份趕緊微笑著行禮。不過沒有人覺得他呆在中書省臨時書堂的外面很奇怪因為都知道這位小太監的職司。

偶爾有些宮里派出來服侍老大人們的小太監看見他。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請他去旁邊地偏房里躲躲寒。洪竹對這些小太監就沒那麼多禮數了自矜地點點頭卻依然堅守在門外。

他今年不過十六歲。在皇宮里卻有了這麼一點點小地位原因就是他每天的工作是皇宮里極重要的一環而更關鍵的是他姓洪所以宮中一直在流傳他或許與洪老公公是什麼親戚。

洪竹模了模自己下唇左邊生出地那個小火痘子有些惱火這幾天監察院逮人逮的厲害文臣們的奏章上的厲害。中書里吵的厲害自己宮里宮外一天幾趟跑著忙的屁滾尿流。體內的火氣太重竟是沖了出來。他心想著等回宮之後一定得去小廚房里討碗涼茶喝喝。

門內議事的聲音並不怎麼大但卻依然傳入了他的耳朵里。

……

……

「這是監察院的院務。陛下將這奏章還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或許……」接話地聲音顯得很遲疑「是不是陛下覺著範提司最近做事有些過火?」

有位老臣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何止過火?他範閑明著便是借手中公權。打擊異己!短短十天之內竟是逮捕了五位大臣深夜入院擄人這哪里像是朝廷的監察院簡直是他手中地土匪!」

另一個不贊同的聲音響了起來︰「範提司做事光明正大這五位大臣被捕之後第二日便有明細罪名帖在大理寺外的牆上京都百姓都清楚無比。我看顏大人這話未免有些過了。監察院一處做的就是監察吏治這種事情和打擊異己有什麼關系?我看啊……還是那五位大臣處事不正才有此患。」

那位姓顏的老臣怒道︰「不是打擊異己?那為什麼上次都察院參他之後監察院便突然多了這麼多動作?」

那人冷笑說道︰「如果是打擊報復為什麼小範大人對于都察院沒有一絲動作?」

「那是因為陛下英明嚴禁監察院參與都察院事務!」

那人冷笑聲顯得更為譏屑︰「那敢請教顏尚書欽天監與都察院地御史又有什麼關系?範閑如果是想報復為什麼要去捉欽天監的監正?」

吏部尚書顏行書一時語寒半晌之後才寒聲說道︰「不論如何總不能讓監察院再將事態擴大了像他們這麼抓下去難道非要將朝臣全部抓光?」

那人嘲諷說道︰「尚書大人盡可放心三品以上的大臣監察院沒有權力動手。」這話里隱地意思有些陰毒暗指吏部尚書其身不正所以才如此憤怒于監察院查案只是監察院的權力也有上限三品以上的大員是動不了的。

顏行書憤怒的聲音馬上傳到了門外小太監洪竹的耳中︰「真是荒謬!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著監察院從此坐大?」

最開始說話的那人開始充當和事佬溫和說道︰「尚書大人莫要動怒小秦也莫要再說了監察院只能查案非旨意特準不能判案這幾位大臣……」他咳了兩聲說道︰「有罪無罪總須大理寺審過再說。只是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咱們這幾位總要有個意見才是。」

被稱作小秦的那人搶先說道︰「院務乃陛下親理之事秦某身為臣子不敢多論。」

顏尚書大怒說道︰「老夫以為此風斷不可長若縱由範閑胡亂行事難道眾位同僚真想我大慶朝……再出一個陳萍萍?」

……

……

守在門外地洪竹踮著腳尖將門內的對話听的清清楚楚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心想陛下與陳院長大人的關系豈是你們這些文臣所能比擬。

正想著便看見樞密院參贊秦恆滿臉冷笑地推門而出他趕緊上前討好說道︰「秦大人奴才急著回宮什麼時候才能拿到?」

秦恆今年三十多歲乃是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的親生兒子。去年與北齊作戰他便是當時的慶軍統領以他的資歷本來不足以入中書省議事。但是秦老將軍自上次廷杖之後一直稱病不朝陛下特旨秦恆入中書省參議算是給秦家地一份厚眷也表示慶國對于軍功依然是無上重視。

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稱病不朝本來朝臣以為這是秦家看不慣監察院提司範閑在朝中的當紅囂張但洪竹今日听著秦恆竟是處處維護範閑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秦恆看了這個小太監一眼笑了笑說道︰「由他們吵去最後也沒誰敢逆了陛下的意思。你呀別老在這兒偷听反正給你十八個膽子。你也不敢當笑話說給別人听何苦把自己弄悶著了。」

洪竹低眉順眼的笑了笑看著這位朝中最當紅地軍方中堅人士消失在恭房的入品處有些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中書省的商議或者說吵架。在舒大學士的調停下終于結束了眾大臣很委婉地在文書上注了自己的意見請陛下對于此事要慎重一些。畢竟那落馬的五位大臣品秩雖然不高但都是京中老人所謂物傷其類這些文臣也不願意看著監察院就這般輕易地將他們拉下馬來。

于是洪竹又抱著這些文書將淡藍色的宮服掀至腰間用袖子遮在文書了踮起腳尖拱起一路向著宮中小跑而去。

由中書臨時用宅直至宮中御書房。全在層雲之下眾人眼目之中大內侍衛保護之下所以也不虞有人會危害到慶國最重要的這些文書洪竹跑起來是分外得意一路上還有些宮女眉眼含情地柔聲向他請安他也沒空理會另外那些小太監討好的眼神也是視而不見。

跑到御書房外洪竹平伏一下呼吸低眉順眼地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將文書輕輕擱在書案之下。

正皺眉看著南方奏章的皇帝陛下揀了一份看了眉頭皺地愈緊了薄薄的雙唇忽而開啟冷聲道︰「這些庸材!舒蕪也只知道呵呵哈哈顏行書倒有幾分膽色……嗯秦家的小子倒是不錯。」

洪竹哪敢听這些天子雷語悄無聲息地站在一側心里緊張地厲害。

皇帝揮了揮手。

洪竹如釋重負退出了御書房這就算今日的事情完了。他沿著青石子兒路繞了幾個彎來到了太極宮的一側那偏廂里正有幾個太監正在磕瓜子玩見他來了趕緊請他入座笑嘻嘻問道︰「今兒個又有什麼稀奇事?」

洪竹面帶不耐說道︰「天天還不是听那些老大人們吵架哪有什麼新鮮事。」

這些太監們趕緊恭維道︰「小洪公公天天來往于御書房與中書之間咱大慶朝的要緊事都是您眼皮子底下生的自然不覺得新鮮。」

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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