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劫銘心
臘月二十四,是唐馬台的大集的日子。溟州縣周邊有三個大鎮,集日的時間都錯開了,唐馬台為一、四、七,牛埠為二、五、八,鰲莊是三、六、九,都是農歷時間的落尾。傍年根,生產隊收車拴馬,莊稼院掃塵迎新,從臘月二十三的小年開始,到三十的上半天,,即算亂集了,也就是見天買賣。二十四,正集日子和亂集日子重疊又逢雙,要比卡根的二十七又允空又安適,城里鄉下趕集的人大多選好這個日子。
紅彤彤的日頭剛剛鑽出山嘴兒,田中禾和田中杰哥倆就到了唐馬台的集市,雖說才三里來的路程,腳步緊了,也是汗巴流水的。田中杰推著獨輪車子,車子上邊橫放著豬肉。哥哥跟在後邊,背著個帆布的兜子,兜子里放的是從鄰居家借來的二十斤滿星的盤秤。中杰左右看看,就把車子放在道北平整的地方,吩咐哥哥去找兩塊磚頭,好把車子腿兒墊高一點,讓車子的鋪板不仄歪呀。哥倆來得早,本以為沒有幾個人,可是現在剛剛落腳,光賣肉的就是好幾十了,虧得道路近便,不然就挨靠到邊邊拉拉了。田中禾走出老遠,才在一戶人家的牆角揀到兩塊破舊的磚頭,拿回來,等著弟弟把車轅子擎好,放到車腿底下,忍受著弟弟的嫌慢的責備。
集市是在街道住宅的北面,離街心大老遠的,挺大的空場,坑坑窪窪的。這幾年,學習「哈爾套」的聲音不怎麼太響了,老百姓的上集能夠交換的東西多了,從幾匝蔬菜延伸到肉蛋米煙了。
田中杰把車子墊穩了,把蓋在豬肉瓣子上的布簾打開了一角,使得「前槽」脊梁的肉膘朝外,才把頭上的棉猴帽子推到脖後,扭頭跟哥哥要煙抽,田中禾趕忙遞上了旱煙盒子,不好意思地說一會兒買好的。
「摳門兒,給你賣工夫,還得人家倒貼。」田中杰從棉猴的斜兜里掏出了「大生產」,抽出一支給哥哥,然後就洋氣棒棒地雲起煙霧來。
「等你成家了,就知道仔細了,不就是幫助賣點豬肉麼,是你嫂子求的,惟恐我賣賤了,派來了你這個監軍唄。」
「還真就是嫂子識人,講文化你行,做生意你可趕不上田中杰,老村長推薦你教書,不就是可憐你肚子里點墨水麼。」
田中禾看看故意奚落自己的弟弟,淡淡地吐了口煙氣,沒有說話。離開四隊已經一年多了,當時的公社文教組,在全社範圍內選擇高中生補充中小學師資,真正的老高三鳳毛麟角,老村長毅然決然地讓他放下小隊長的擔子,去到中學教書。到中學教書,絕非夢寐以求,也算棲身之業吧,畢竟有十二年的寒窗苦讀,也算對家鄉的另一種報答吧。但是,對于改變五柳河家鄉的面貌,他是矢志未改啊。
「瞅著點兒!」田中杰低聲對哥哥說道,把布簾子拽開了一半,大聲地吆喝起來,「看看,啊,看看,。剛剛開瓣子的豬肉啊,這肉膘子雪白啊,這瘦肉絕細啊——」
從路口那邊拐過來一群一伙的人們,男的女的,穿著皮甲克、棉大衣的,套著勞作服的,罩著絨毛衣的,拎著包裹,背著兜囊的,全是城里乘坐火車來的,怪不得田中杰來了精神!
從城里來趕集的人們,圖的是新鮮,圖的是實惠,他們邊走邊看,懂點行情的比比劃劃,,不懂行市的觀察尋價。
田中杰拿著埕亮的彎刀,平拍著車子上邊的案板,對著回頭看的兩位中年婦女,亮大了好听的男中音兒︰「留神啊,買豬肉得順心啊,大嬸大叔啊,大姐大哥啊,咱是旁拉五柳河子老田家的,你買家去吃的,保管放心,要買放心肉——來——」
兩位婦女的腳步轉了回來,說是看中小伙子挺實成的,就沖著小嘴挺甜的,打算買點順心肉,問是多少的價錢,端詳著豬肉的皮色。田中杰把布簾子掀開了半面,,悄悄地在「血脖」的下梢割下來一小塊兒肉,把肉塊的斷面抻開,告訴她們檢驗「米」豬的訣竅,又把豬肉的「後臀肩」搬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掌「叭叭」地拍打了兩下,說著肉皮飛薄,要是老母豬的話,就活該本小伙子半生的光棍兒!
兩位婦女,被田中杰的起誓發願震唬住了,瞅著兩個小伙子雙眼地皮的,一個爽快,一個內秀,頻頻地點頭,嘖嘖地咂嘴。田中杰告訴哥哥拿好了盤秤,把彎刀立在了肋條的脊梁骨上,告訴大姐,指哪打哪,並且滿帶著笑容招呼圍來的買主。一塊八毛前一斤的兩頭,一塊七毛的肋條,兩位大姐姐笑盈盈地就包了半拉的豬肉,城里的主婦有著實際的權力,要的是購買的權威。她們看著,田中杰把肉瓣子解成了稜角分明的四方的小塊,還幫助兩位婦女打包裝好了。
褒貶是買主,看著城里來的婦女買了那麼多的肉,也不講價,有幾個明白成色的男人,就站在田中禾的對面,貶斥豬肉發女敕,吃它不能太香,一定是不經煮的。田中杰對兩位男客的議論,不惱不煩,飛快地轉動著眼珠,竟然高聲地喊喝起來︰「來買女敕豬肉啊,老小皆宜ど,可不是嚼不動的老山秧子的——」兩個男人灰溜溜地走到一旁去了。又過來幾個買肉的,田中杰是耐心地接待,斤兩嫌多往下拉,不足斤兩往上添,也就是半個小時工夫,兩半子豬肉在所剩無幾了。看來,凡事還是往前邊趕要好,一早四點鐘開完膛子的生豬,到現在的九點多,分吧分吧沒影了。
田中禾把盤秤撂在案板上,拿疊零錢給弟弟,說是別為著一點零碎的骨頭肉再叫賣了,早一點回家吃飯,自己拎著大兜子買些青菜去。肉行市佔了大半趟街,足足有幾百份兒,還有那緊俏的牛肉,驢馬肉,狗羊肉那,人們擁擠地水泄不通的。走過賣水果的拐把子大垓,進了空場才寬松起來。空場上,不空了,凹地方是豬崽子,平地方是山貨水產,青菜是靠著人家房後的道邊,圖的是背風,最熱鬧的是供銷社賣鞭炮的。田中禾徑直奔到菜床子,也不講價,韭菜、芹菜、青椒、蒜薹,一樣買了二斤,挪個地方,買了一點繭蛹和木耳,想買點蘑菇還怕有假,再加上市場的行人亂哄哄的,也沒有心思掂對菜肴的準備了。
書店離市場很近,在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北邊。長長的一趟紅磚瓦房,屬于供銷社的商店,布匹和百貨在趟房的一半,建築和農用佔了接近一半,只是個堵頭歸了文化。書店的屋子里頭,年畫掛滿了半截空,畫面上盡是颯爽英姿的工農兵,書架上滿是領袖的著作,文藝的作品是那兩本落滿了灰塵的大作。
田中禾站立在小書店的門口,看著對面郵局的人陸陸續續,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抑郁,掃興地觀望著交叉的景象。左邊的銀行,右邊的公社,沒有什麼好去的地方嘍。
供銷社的食品站門口,人不是太多,從那里邊出來的人,都是買了一點的凍肉,躡手躡腳的。去年,可是人山人海地擁擠呀。去年的今天,田中禾就在那食品站的外頭,排隊等著買幾斤肉,大清早地等到了快晌午,也沒有挪動多遠,因為先要處理需要照顧的條子。那也行,只要能買到就好吧。一陣的擁擠啊,好不容易地排到跟前了,一個站排的限制三斤豬肉,肉都稱好了,一掏上衣懷里的上兜,就那麼一張票的五十元,不翼而飛了!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弄得于春整整地哭了半天。想到過去的艱難,妻子的委屈,田中禾,干脆哪地方也不願意去了,男人天生就不是趕集逛商店的料!
回家吧,後悔自己沒有騎著自行車來,不就是考慮他田中杰推著車子麼。往五柳河子走,得先往西邊走一段,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大號兜子,栽歪著肩膀,要是趕上有的學生打個招呼敬個禮的,特別的不順溜呀。走的正,坐的端,說的清,起碼的規矩。田中禾覺得挺煩人的,過個年,簡直是活受罪呀。前巡目後瞧眼,盼望著有熟悉的人,有人駕馭著大車小輛,好捎個腳搭個載呀。
「哎呀,田老師,怎麼也趕集來?」清清脆脆的女聲。
田中禾回頭,認出了同鄉柳條︰苗條的個子,一身的青趟絨,齊肩的黑頭發,白皙的瓜子臉兒,蠶眉鳳眼,細高鼻梁,薄薄嘴唇,滿身的健美。
「柳條——」田中禾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同鄉,高興地說了︰「放假了吧,冷不丁還認不出來了。」
「是麼,中學的教授了,哪能認識咱民政局的工人呢。」說著,柳條把肩上的軍用背包正了正,然後叫田中禾把他肩上的背囊摘下,他們倆人橫拎著。走出了唐馬台,就看見五柳河的柳樹林子了,田中禾讓柳條松松手,自己用背囊的雙背帶負重,笑著傾听著女同鄉講述著縣城的新聞。
柳條輕盈而歡快地走在鄉間的大路上,她指點著路旁的每一個標記,回憶出少年的趣事,哪怕是一次玩耍,一次悄悄話呢,她們要比粗心的男孩子感悟得深刻得多呀。
柳條在部隊里當了三年的話務員,轉業分配到民政局,雖然是工人編制,擔任的職務是很重要的那。剛回來不久,田中禾就知道了信息,除了在家里接待了柳條之外,趕上縣城有什麼教學觀摩的會議,田中禾盡量去看望一下。
柳條可不象以前那樣听風就是雨了,辦事干練而講究效率,在縣政府機關里是有了小名氣的「小黑臉兒」。她告訴田中禾,民政局經常和辦公室打交道,她幾乎在兩三天就能看見高雲一次。現在的高雲,已經是辦公室的副主任了,工作能力可強了,起草簡報,協調意見,督促決議,特別的有辦法。又說,國家每年給老百姓的補助不少,救災的基金被挪用的現象比較普遍,分配到老百姓身上不多嘍。至于田中禾過問的婚姻大事,柳條緘口不提,毫不羞澀地拒絕著凡夫俗子,嘲笑著田中禾就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連初戀的許瑞華都給氣跑了。
說長道短,兩個人邊說邊走,半個多小時就到了五柳河,走過冰面,柳條告訴田中禾叫于春留點後手,改天去捧場。
田中禾站在河沿北面的土崗上,望著亭亭玉立而擺手的柳條,心里發出感慨︰部隊真是大熔爐啊,一個農村的跑風的丫頭,竟鍛煉成縣局機關的干部了;部隊真是大學校啊,一個初中文化的女青年,竟然成為有一定政治頭腦的專業人員了。人啊,得抓緊學習知識,不能再干那不學而有術的傻事了。柳條比自己小了好幾歲,談話就顯示的成熟,就表現的全面,眼見的三尺講台的認識就偏于膚淺,偏于片面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