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前,知州岑桐山一如以往地请来了方恭绍,商讨观音寺的年前庆典事宜。
每年年前,常州的观音寺皆会在庆典上赈济贫民,也会安排香汤赐福给一般百姓的仪式。本是一桩美谈,但这消息传到了京城里被皇帝知悉后,好大喜功的皇帝大肆表扬了一番,还每年在庆典后以皇榜昭示捐助善款人士的芳名录,誉为天下美谈。
此事被岑桐山视为自己的政绩,从此之后,州衙接手了庆典的举办,每年只是更铺张地着墨在此庆典上。
当然,州库是无法负荷这项支出的,于是这些善款便变相地由城里的大户承担。民不与官斗,也为了和气生财,这些大户、巨贾最后都只好配合岑桐山做一完美演出,而这民间善款最大的来源便是方恭绍。
方恭绍听着岑桐山的计划,心里自然是不满的,岑桐山虽不曾将这善款中饱私囊,但年复一年越发铺张的庆典,出资的民间商家并不是没有抱怨。
也唯有此时,方恭绍才会庆幸儿子有如此长袖善舞的本事,他总能为这庆典寻来需要的赞助。
当然,光看方聿竹寻来的赞助全都是女东家,他自是知道这些女人和自己儿子是什么关系,即便没有逾矩,也一定有暧昧。
“庆典事宜草民一定尽量配合,只是这香汤赐福的金童……”方恭绍面露难色。
“玉女选貌,金童选贤,地方望族、仕绅、耆老都推举方公子担任香汤赐福的金童,本官亦知道方公子多年来皆是庆典能顺利完成的幕后功臣,所以方公子当之无愧。”
功臣?这些赞助怎么得来的,难道他不知吗?怕是岑桐山想以这虚荣拉拢他方家吧!但岑桐山可想错了,他不爱虚名,聿竹更是。
“这万万不可,我常州地灵人杰,未婚的贤人不知凡几,小儿无能担此殊荣。”
“方老爷就别推拒了,再推,就折了众人的心意了。”
方恭绍挂着勉强的笑容,想着替儿子接下这差事,不知会不会被埋怨。其实岑桐山并不是没有难处,让方聿竹当这金童是不为难,为难的是他要如何阻止女儿去参加玉女选拔,他是万万不想让她再与方聿竹有所交集的。
“此等殊荣,却之不恭,草民代小儿谢过了。”
岑桐山免了方恭绍的礼,接着便是另一件要事:“本官听闻方老爷在孕妇命案之上已有所突破?怎么州衙里却没收到任何消息?”
冯则岳虽未相助,但他与莫希凡得出的结论的确是很好的侦查点,方恭绍私下悬红,让其他的江湖人相助,不报予州衙完全是因为莫希凡的其中一个推论。
“这……州衙人多口杂,草民原先是希望待事情更为明朗后,再呈报岑大人。”
方恭绍肯主动相助是不错,但若抢了州衙的功劳,他的面子怎挂得住。
“这是大案,缉凶是州衙的责任,怎能劳烦方老爷。”
方恭绍不是不明白岑桐山想着什么,他陪着笑脸。“实在是因为担心内贼难防,所以有了顾虑啊。”
“方老爷此话何意?”
看来似乎不能不说实话了,方恭绍大略说了他的顾虑,岑桐山皱了皱眉,不在乎地笑了,当初献策将孕妇造册的人是徐靖翔,他信任他,不可能是他。
“方老爷多虑了。”
“岑大人还是小心为上,总之岑大人州务繁忙,此事就交由草民代劳,大人请暂时勿对州衙里的人透露太多。大人可放心,此次悬红,草民用的是襄助州衙的名义,自然没有越俎代庖的顾虑。”
岑桐山再想,既是如此,不如就交予方恭绍吧,他也可乐得轻松,于是他应允了他。
“怎不说话?在肚子里批判我?”莫希凡见方聿竹一路上都是沉默着,她委屈地问着,她只是尽责,他要怨,就要怨自己太花心。
“你才是,刚刚钱老板提起金童之事时,你满脸不屑,你是不是在想我不配这金童之职?”
“我才没有!”
“我选择了这样过日子的方式是我的自由,我并不在乎外界的眼光。”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过日子?方老爷上了了年纪了,你该让他早点抱孙子了。”
方聿竹敛起的面容很是阴沉,不发一语。
“你在怪我刚刚在钱老板面前演的那一出戏吗?我只是一时忘了自己的男子装扮,没想给你带来不好的名声。”
“我没怪你,钱老板也没被骗,她很快就发现你是女人了。”
“那你为什么还是一脸在生气的样子?”
“我没生气……只是不想说话……”
“我知道我是没钱老板长得漂亮,你对我可能无话可说,但你刚刚明明还和钱老板很有话说的,现在这模样不能怪我认为你在生我的气吧!”
方聿竹勉强自己露出了笑容,拍了拍莫希凡的头。“我没生你的气,只要你别再说什么要我考虑亲事之类的话,我就不生气。”
“为什么?你早过了适婚之龄了不是?”
“我上回说过,方家女人都不长命,我不想娶。”
“这种怪力乱神的活,你也信?”
“我娘生下我之后一直未再有孕,直到我十岁那年,她终于再有身孕了,我们开心地等待着新生命来到方家,但我娘最后却因难产而逝,她月复中的女婴,我的妹妹,也没能存活下来。”
“这只是一起悲剧,不代表你也会的。”莫希凡终于知道了他的顾虑,却不希望他因为这一起悲剧而放弃自己的幸福。
方聿竹悲伤地摇了摇头,想起十年前的往事,他仍心痛莫名。“我娘过世后,我爹十分悲伤,一直未曾再娶,直到多年后认识了我继母……很快的,继母有了身孕,大夫诊脉说是女婴,那时,我与相恋多年的青梅竹马也已论及婚嫁,那是十年前的冬天。”
但现在,方聿竹并没有继母,亦没有论及婚嫁的恋人,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莫希凡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十年前的那一夜,我与爹亲去了外地批货没赶回来,继母刚好生了病,我的未婚妻彻夜照顾着我的继母,而她们……遇见了夺取胎儿的杀手。”
莫希凡震惊地捂住了嘴。是了!这就是他们对孕妇命案如此执着的原因了,原来方老爷的妻子十年前也是死于相同手法吗?“她们……遇害了?”
“我继母、未婚妻,还有……我又一个无缘来至人世的妹妹。”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回想的……”莫希凡清楚看见经过了十年,方聿竹再提起这事时还是悲痛不已,她扯住了方聿竹的手臂,表达自己的歉意。
“不是你的错,是那孕妇命案凶手的错。”
“那之前为什么你跟方老爷都不提,这可能也是线索啊!”
“因为手法不同,我爹与我不确定凶手是不是同一人。”
“你……能说给我听吗?但如果你不想回想,就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方聿竹给了她一个微笑。初见时虽觉得她无情,若不是他紧紧巴着她,她可能不会救他,但如今看来,她其实很是热心。
“十年,再如何悲伤都还是会被时间冲淡的。我爹没提的原因,是因为十年前的凶手并不如现今的手法一般残忍。”
“哦?都取尸了还不残忍?”
“当然,夺人性命是不可原谅的,只是十年前的命案相当的不同……那名凶手会医术。”
“如何不同?又怎知他会医术?”
“十年前的案件,凶手先以迷烟迷昏同眠的夫妻,然后绑走妻子,迫其引产取走胎儿后,再迷昏产妇,趁夜送她返家,并留下大量调养的药材及金钱,比较像强迫买婴,而且找上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失了孩子,那些人家或许伤心,但凶手留下的钱财,的确足以改善他们的生活。”
“可你方家呢?一不需要金钱,二是有人受害啊!”
“这至今是谜。我们不知道凶手最后怎么会改变了手法,但我爹用尽了所有人脉、势力,逼迫县衙详查命案一事,地方官府无能,加上官府威胁其他受害人,若要一并告官,凶手送上的钱财是命案相关物证,需上缴,所以其他受害人撇了告,我朝律法,地方上的案件,同件命案受害人不超过三人,无需上报件衙,予足这命案被压了下来,我爹只好越级上报以求伸冤,怎知珲知州与知县交好,官官相护,用尽了方法打压我爹的事业,甚至编造谣言破坏我爹的名声,最终逼得我方家无法在故乡立足,离乡背井来到常州。”
十年前竟有这样的一段往事吗?莫希凡的脚步亦沉重了,她本就觉得这孕妇命案的凶手罪行令人发指,知道了方聿竹的遭遇后,她更是同情。
她的双手托起了他的,牢牢地握在手心。“我一定会帮你忙,找到凶手。”
在如此的冬夜里,莫希凡的双手很是温暖,而且暖意不绝地由他们交握的手传至他心里。
那件命案发生后,他便没了感情,他的心就像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被冰霜包覆一般,那是与再多的女子温存,都不曾寻回的温度。
如今,莫希凡让他的心再度感受到暖意,像寻回了生命一般,勃勃地跳动起来。
他连忙收回手,武装了自己的表情。“不要再有一个女人折损在这一整个事件里了,你不许介入。”
“我是想帮你。”
“你帮不上忙。”
“那你就宁可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不是觉得我碍事吗?会破坏你兴致吗?”
“你的责任是保护我,你就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
她是他的护卫,留在他身边本就合理,但为什么这句话却会令她怦然心动?
她赧着脸,甜甜笑了。“不介入就不介入嘛!那回去我就去求师父帮忙缉凶?”
“谢谢你。”
“不用客气,只是……你真的不在乎我一直跟着你?”
“你要跟就跟,也恢复女装吧。”
“你不怕让人知道让女人保护?”
“总好过被误认有断袖之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