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下葫芦瓢起来 第七十章

作者 : 孙士平

第七十章

第2天,扎根就回到了矿上。

他这样匆忙地赶回来,是有意避开家里那一张张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面孔,那令人别扭、烦恼透着尴尬的气氛。呆在家里,说不定让人看着不顺眼,自己也别扭,干吗自寻烦恼呢。眼不见,心不烦,走了互相都干净。今天,他异常的兴奋舒畅,不论干什么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他不希望有任何烦恼来打扰他。他要珍惜今天的兴致,好好打发这一分一秒。懒

吃完晚饭,他先冲上一杯茶,然后动手把饭前泡在脸盆里的衣服洗了,打上肥皂,慢条斯理地手搓着。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床上面靠墙挂着的西装。这是花130块钱买的,叫别人一看,便宜,能值200块钱,是摊主不识货,看走眼卖贱了。真走运!

但是,今天他没再去考虑上次回家时遭到父亲坚决反对的强硬态度。他反而有种鞭长莫及的自鸣得意和以此来显示敢和父亲对着干的反抗精神。

洗完衣服,擦了地板,转着身子寻思着再干点什么。没有一点骑车风尘仆仆走几十里路的疲劳。转了一圈,在床前停住了,是西装上衣口袋上挂着的钢笔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她送的。他想起了那云。不知什么原因,心中油然升起想见她的念头。发什么神经呢?这时候,她早回家了。想到此,心中暗自笑了。抛开这一情思,他决定出去走走,一个人憋在屋里,没意思。虫

说走就走,他拉上门出来了。

走在矿大门外宽阔清洁的水泥路上,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他顿时感到一种舒展、清爽、心胸开阔。仰脸悠闲地看了一眼飘着白色浮云的蔚蓝天空,又和几个慌慌张张骑车往矿里赶的人打着招呼。他知道,那是从不远处的家属宿舍赶来值班的科室干部。富富态态的身体,压得自行车咯吱吱地响着。毛发稀少的脑袋,梳得油光可鉴,带着一股子香风过去了(可能是偷用了妻子的香味发蜡)。闻着香味,他在心中很有意思地笑了。

他顺着这条水泥路往前悠闲地走着。西沉的太阳失去了午时的炎热,坠入不厚的云层,透着一个朦胧依然具有亮光的太阳。路两边一人多高的玉米稞哗啦啦地摇曳着送来阵阵凉丝丝的劲风,掀动着他的衣角。他很感兴趣地注视了一下,对庄稼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加之无人打扰,他感到特别的惬意。

这时,一辆自行车无声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并摁响了铃铛。

兴致盎然的扎根,没被铃声所影响,依然往前走着看着。这么宽阔的地方,根本用不着给一辆自行车让路。

又是一串清脆的铃声。

这次打扰了他的兴致。他有些悻恼地立住转回身来,正想说什么,一看那人,愣了。

是那云。

及至,又被她与众不同的打扮牵住了目光:雪白的连衣裙,裙边在膝盖下温柔地飘荡着。肩挎一个小巧玲珑放钱、手绢、化妆品之类的女式挎包。脚蹬一双珍珠色的半高跟皮凉鞋。最后,注意的是她白皙脖颈上垂下的亮闪闪的金项链。她的装束始终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在扎根目光的打量下,那云也低头看了看。

“罗工程师,你在看什么?一天没见不认识了?”她大方地一笑,两个酒窝张开着,随便问道。她这种说话的口气以及外表流露出的自然和洒月兑,完全是朋友间的那种坦率、随便。

“我在看你这身与众不同的打扮。”受其感染,扎根没有被任何感情所困惑,很有趣地直接说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里一闪就消失了。倒觉得一天没见面,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新鲜。

那云又低头看了看。

“与众不同?”她自言自语地笑了,“这衣服在你看来与众不同,在别人看来其实很普通。”话虽这么说,但她想听的依然是他的赞美之词。平时,她讨厌那些溜须拍马的谄媚奉承,她却喜欢聆听扎根的每一句话,包括奉承话。不管是出自何种原因,她都喜欢。

“是不是揶揄我在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扎根问。

“可以这么讲。”

“是吗?”

“拿你来说,别看西装革履的不算土气,但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头脑,你的思想,你的皮肤,你的血液都是僵化的、不开放的!还有你的发型——”

扎根又笑了。

“我的发型怎么啦?”

“你的发型还是六七十年代的老‘三七’开,两边一分,既简单又庸俗,没什么讲究,你在看看现在流行的:探海式、蘑菇式、中分式,比比皆是!”

扎根禁不住摇头笑了。

“我可比不了。”

她把自行车靠在身上,腾出手往肩上挎了一下挎包,走了过来,说道:“好了,咱不说了。今天,我加班有些疲劳,咱们一块走走好吗?”

“好。”

两人往前走了几米远,往右一拐,进入玉米田相夹的小土路。由于西落的太阳依然躲在云层中,由于凉丝丝的秋风依然劲吹着,两人并没感到被玉米稞环围的闷热。扎根好玩地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块石子,抬头看着远方,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那云,你有这么好的家庭条件,为什么当初没上大学呢?”这个问题他从前没问过。

“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那云怅然一笑,露出一丝回忆遥远往事的无奈的遗憾。

“你应当争取。”

“当初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工作。”

“现在,社会上正在兴起一股文凭热,人人都想弄个文凭,为自己的前途打基础。”

“如果只为弄个文凭,我永远不会那样做。”她从容坚定地说。但是,对这个问题她感兴趣。“哎,罗工程师,你是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

“是。”回忆起当年金榜题名时的喜悦情景,他脸上立即洋溢出骄傲的神情。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脸黯淡下来。

“你和我一比,真不可想象。我有这么好的家庭条件和环境,就没考上大学;你在农村,煤油灯下学习,条件那么艰苦,竟然金榜得中。”她一脸的羡慕赞叹。

“你不是大学生,咱俩不是同样在一起工作嘛。”他自嘲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

“那不一样。你是堂堂的工程师,我呢,用句现在的话说,只是个小小的职员。”

“都一样。”

“绝对不一样。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描图,那是一个比着葫芦画瓢的工作,谁都干了。你是工程师,顾名思义,有文化,懂技术,也可以说是矿上的骨干。离了你们不行。”那云认真而诚恳地说。

“有文化,懂技术,又怎么样?骨干——”他冷冷用鼻子“哼”了一声,“那是人们嘴上说着玩的头衔。”

“这是人们对你的真正评价。也是对你工作实事求是的肯定。”

“别人没这样说你,描图室照样少了你不行。”

“话不能这么说。那是分工的不同。”她推着自行车跟走着,没感触出什么,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说句心里话,真羡慕你们这些工程技术人员,羡慕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在煤矿上有用武之地,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理想。我觉得这是人生最有意义的。”

“假如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上,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他步子松散,言语无力,漫不经心,像闲聊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从他的话里,那云终于悟出了点什么东西,立即站住了。

“你怎么了?”

他也随后站住了,看了她一眼,仍然是那个漫不经心的态度。但内心掠过一阵由她发问和目光注视引起的颤动。

“你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那云单刀直入地又问。

“喜欢。”过了一会,他用一种冷冷的口气托着长音说。

他说喜欢,真正喜欢是他刚分配到矿上的那几年。从农村长大的扎根,知道用什么来回报历尽艰辛供他上学的父母,那也是在书声朗朗的校园里不止一次有过的美好而又充满多姿多彩的憧憬。走出校门,他抱着宏图大志来到一里村煤矿,把旺盛的精力和极大的热情全部投入到实际工作中,让蓝图和理想在这里成为现实。一切都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幸运。在短短的几年间,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接二连三的荣誉好像轻而易举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后来,他又晋升为工程师。多少人羡慕、崇拜甚至是嫉妒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这一切使他热血沸腾,满怀豪情壮志,激动着他发誓毕生的精力为之奋斗。从此,他相信脚下的路是走出来的。这是真理。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一个平凡工程师的工作一直让他干到现在。前些年,他没有灰心气馁。他一方面勤勤恳恳,废寝忘食地工作着,建树着自己在众人中的形象,迎得更多的赞誉和荣誉,获得威信;一方面有意识地在某些领导面前做些投其所好的动作,引起注意。也许粗心的领导忽略了,没有因此委以重任。面对付出而未收获的现实,他彻底地沮丧绝望了,甚至感到人生沧桑,枯燥无味。尤其是最近两年,他几乎到了破罐子破摔的程度。加之妻子不育的痛苦,豪爽、幽默的性格变得郁郁寡欢。他的这一变化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连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关心他的那云,都没有看出来。

人的不是眼睛能看出来的。

尽管这些年来他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尽管没被领导所重用,一回到农村,在那些农村人眼里,他仍是人们佩服、敬仰、高人一头的国家干部。手里端着的常常被人们羡慕地称之为可望而不可即的铁饭碗,听到这些赞誉,他心中才有一丝平衡和安慰,那种埋没的情绪也随之逐渐消失。再回到矿上,在好几百人的机关大楼上,他又成为普普通通的一员,那种因埋没而自卑的情绪在瞬间就会充满全身。特别是给什么矿长、科长地走个对愣子,他立即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自卑、渺小、可怜、脸红耳热,甚至想拐弯躲开。但是,他仍然没把这一思想情感用言语和动作强烈地发泄在任何人面前。今天,他隐隐约约不很明显地透露给那云还是第一次。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突然流露给那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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