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里照射下来,形成粗粗细细的光柱,把沐浴在夕阳下的华西寺照得通亮,杏黄色的墙,青灰色的脊,苍绿色的古木,环衬出大彻大悟后的自在安然,哑丫站在其间,蓦然里想起佛经所言: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寂灭为乐。
她低下头,跟着媚姐一行徐徐穿过大殿,一步步,经过了殿内诸佛的咬牙切齿、面带微笑、盘膝而坐、金鸡独立、眼睛半闭的千姿百态,似乎也走到自己一生一世的尽头,正恍惚不知所处,知客僧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李居士这厢来。”
李丽娘此时媚态尽掩,全然一派肃然,一行人跟着知客僧先去厢房安置,华西寺地方不大,客房有限,媚姐便跟哑丫合了一个间。
媚姐舒服地在床上自在躺卧,见哑丫侍立在旁,默然不语地看她,似乎又未曾真看,在这样的佛灯冉冉下,竟如乘风归去的恍惚游离了去,便又生了偏要把她拉回人间的执拗,大声抱怨道:“哑丫,你看你看,这丫头怎做的,连净面也不会做。”
哑丫这才回过神来,端着木盆,到媚姐前,跪下上擎,让这样的距离够好媚姐的脸,听着媚姐在自己头上哗啦啦的水声阵阵,无端里想起从前的自己,金娇玉贵的大小姐,自出生起从未便有丫头婆子服侍,虽然也算的和气主子,可主子毕竟是主子,何曾这样跪下来过?何况服侍的居然是从前不屑一顾的一类女子……
奇怪的是,自己并未失落,难过,痛苦,如果说开始做下等丫头只是自我惩罚的手段,如今走下了大小姐的台阶,在这样的身份,仰头看到了那些青楼女子的血与肉,却有种天地原来如此的感喟。
正叹息间,突听外面秋桢传唤道:“媚姐,姑娘让你一会儿子去毗舍殿祈福。”
媚姐小嘴一撇,嘟囔道:“怎么又要给那老秃驴送银子!”却也不敢耽误,擦了脸,粉黛不施,只一根蝴蝶簪子挽了发髻,带着哑丫向那毗舍殿走去。
这毗舍殿为华西寺的次殿,因香火旺盛,殿内红漆玉柱,佛像金身,踩转溜光水滑,光亮可鉴。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出一位老者的声响“阿弥陀佛,这乾上坎下,是为“比”卦。”
“法师,这卦象可吉?”李丽娘的声音响起,没有乔装的月兑尘,没有刻意的清脆,反倒显得质朴动听。
“吉到是吉的……”那声音故意拖长了腔调,正要继续说,媚姐与哑丫已然进了殿门。
见殿中李丽娘正对一位老和尚双掌合什,那老和尚一身污浊不堪的僧袍,白发白须,满面褶皱,似有几百岁,又似几十岁,一双眼眸咕噜噜乱转,正抚着胡须摇头晃脑道:“但这却非好卦啊,李居士。”
“啊——”李丽娘听到似十分焦虑,道:“卦上怎甚说?”
“卦辞上说:‘吉。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老和尚叹气道:“吉前后凶是为,不吉啊,啧啧——”
这老和尚既已升至法师级别,自应是肃然起敬的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一举一动里无端带了几分世俗的猥琐。
“那可有破解之法?”李丽娘娥眉轻皱,如仙丽色染上了愁绪。
“唔,有倒是有……”老和尚沉吟着,似乎十分难以开口。
李丽娘对身后的秋桢使了个眼色,秋桢马上上去奉上银票一张,老和尚飞快藐了一眼,揣在怀里,笑容可掬道:“女施主不用担心,老衲自有破解之法……”
“老和尚又在骗钱——”媚姐终于看不过去,撅起小嘴,吐着舌头向老和尚做鬼脸。
李丽娘回身呵斥道:“媚姐儿!还不过快过来给慧普法师见礼——”
媚姐甚是不愿,却又不得不听姐姐话,扭扭捏捏走了上去,含糊道:“老……有礼了。”
李丽娘歉意道:“小妹不懂事,还望法师不要介意。”
“好说,好说”那慧普一副有钱万事足的样子,对媚姐的无礼也不在意,模怀中的银票笑逐颜开,正要再想法弄银子使,无意中藐到媚姐身后的哑丫,脸色突变,指着哑丫道:“这是……”
“这是媚姐从路上捡来的丫头。”李丽娘随口道,没想到这位高僧居然会注意这么不起眼的小人物,不禁也把眼打量了一下哑丫。
慧普定睛看了哑丫良久,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咬了咬牙道:“施主今日卜卦自是良辰吉日,老衲便行个机缘,把见到的人都算了也罢。”说着,对哑丫一指,神情却十分肉痛,似乎做了大亏本的生意……
又突然后悔道:“唔,李居士这样大方施舍之人,不要银子你定是过意不去的,那便要五分银子如何?”说着,伸出一个手掌,晃了晃手指,眼眸眯起,口里呐呐道“五两哦,半价奉送哦……”
媚姐娥眉一挑:“李居士好意思的很,老贼……法师既然想白送,就白送了吧,如果不肯,我们不算这卦就是。”说着,拽起哑丫的手,昂起头,“哼”了一声。
那慧普尚眼珠乱转,似乎对自己亏本白送十分不甘,但财心究竟未抵过佛心,嘟着嘴对哑丫道:“那丫头,你且过来抽签吧。”
算命?
她的命还用算吗?克亲克弟克满门,哑丫神色不动,望望媚姐,意示不愿。
却见媚姐附耳过来道:“哑丫,这老贼秃甚是贪财,不知骗了姐姐多少银子,这次好容易占他次便宜,决不可放过!”说着咬着牙,推了哑丫一把:“快去!”
哑丫只得过去,接过慧普递过来的签筒,随意晃出一根签,捡起来看,见上面有诗曰“毕竟西风起,定佛远容情,秋来休嫌冷,惟有月华明”,哑丫自幼熟读诗词文章,见这签词颇有深意,一时倒是怔住了。
那慧普把着那签,凝神好久,神色微变,抬头再看那哑丫,目光里便不再是孔方兄的倒影,却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悲悯,只是哑丫此时内力全失,看不出他的修为,只觉他目光烁烁,深不可测,便有些躲闪,看向媚姐,示意快些了结才好。
那媚姐却铁了心要占这老财迷的便宜,只拉着姐姐的手,望着老和尚,等他解签。
“这位小施主是入了执劫了”,许久,慧普的声音才淡淡响起,不同于往日的洪亮流利,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叹息,“当年世尊因黑氏梵志运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欢、梧桐花两株,来供养佛。佛召仙人,梵志应诺。佛曰:“放下著。”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著。”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下著。”梵志曰:“世尊,我今两手皆空,更教放下个甚么?”佛曰:“吾非教汝放舍其花,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无可舍处,是汝免生死处。”梵志于言下悟无生忍。……”
李丽娘见高僧说法,跪下静然倾听,媚姐却一头雾水,看了看慧普又看了看哑丫,见那哑丫木然无波的眼眸里突然闪出一道精光,很快便掠过慧普,看向了别处。
慧普继续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小施主强求,便着了我相,岂不知世间自有定数,小小一人之力,岂能但天之重,无由之事,徒然妄担,轻则伤人,重则伤命,亏本啊,亏本啊。”说着,喟然长叹,神色俨然,高僧风范十足,只那“亏本”两字陡然泄了贪财本色。
“敢问法师,着了我相是何意?”李丽娘虔诚相询。
“这个嘛……”慧普一见自己的财主儿有所问,本能地便要再次狮子大开口,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做正经法事,硬生生止了念,暗叹今儿是亏本到底了,但碰到机缘不做功会大伤修为,也只得继续开口点化道:“世人皆谓普度众生者善,其实这便是自谓其佛,着了我相,所谓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心想即便再有机缘,这次解签也是一个铜板捞不着,亏本可以,亏大本则万万不可也。
小小一人之力,岂能担天之重,无由之事,徒然妄担,轻则伤人,重则伤命……
一直不放便着了我相……
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
几句话轰隆隆炸开哑丫木然已久的头脑,她那满面伤痕的脸庞突然收缩,痛苦的让人不目睹,一行清泪,蜿蜒而下——有时候肯哭,也是活着的表征。
慧普见点化有效,也有些良心发现,买一赠一地对李丽娘亦道:“刚才之言亦是居士日后之道,要知佛不能度人,唯人自度,不可强求强担,不可入执,以致招致无妄之灾。”
李丽娘似茫然无措,又似若有所悟。
哑丫的神色则恢复到往日神色,只眼眸深处的悸动泄露了内心涟漪。
媚姐则不屑地撇撇嘴,内心大骂老贼秃装神弄鬼,无聊地环顾四周……突见毗舍殿口闪过一个身影,蓝衣青帽,正是那日在院子里给人作揖的呆子,心中一喜,见姐姐正凝神听法,便悄悄蹑手蹑脚溜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