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坐在炕边,盈盈间似有泪水“哑丫,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姐姐她总这样……”
哑丫缓缓坐起身,摇了摇头。
“这样吧,哑丫,你做我的贴身丫鬟如何?”哑丫吃惊地抬头,见少女明媚那脸庞在夜色里淡淡发出光芒,恍惚里,自己似乎曾如此,、热情助人、充满希望,生机勃勃……但……
“哑丫——”少女的手握住了她斑斓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模着“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都是我太粗心,明天我就跟姐姐说,让你随了我,她若不愿,我就告诉妈妈,她藏了李姐夫的松石绿釉如意双耳尊,哈哈,看妈妈怎说她……”少女在暗夜里发出淘气的嬉笑,那样的语气,那样的世界,都是不染尘埃的一派天然,在这深深的夜里,陡然生出生出几分生命的活气,让哑丫无所适从。
她呆滞半响,木然摇头。
“你不肯?”少女摇着哑丫的手。
哑丫点头,她愿意这样下去,这样平淡无波,不生不死,静待那大限的来临,好在没有知觉的茫茫里结束内疚的入骨侵蚀。
少女摇着嘴唇,看了她半天,撅起小嘴,眼眸闪动,嘻嘻道:“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李院主贴身丫鬟秋桢来找陈婆子,道:“我们姑娘说了,要哑丫专去伺候媚姐,你快给她收拾一下行李,让她到媚姐哪儿。”
陈婆子大吃一惊,入得院子的丫头皆容貌出众之辈,免得惊了恩客,惹了厌烦,这哑丫长得如此丑怪,如何进的姐儿们的院子?可既是李院主发了话,也便罢了,这丽春院李姐儿是金字招牌,但凡事情都做的一半主,何况这也是好事,那孩子离了这黑屋,总能有几分活气,相处这许多时日,陈婆子是看出来了,哑丫想死。
哑丫正在灶间生火,烟熏火燎里弥漫里,隐隐绰绰是她那张充满伤痕的脸,木然的神色里显出让人不忍目睹的自毁。
“哑丫,恭喜你,李院主让你去媚姐那里做丫鬟,你这就收拾一下跟秋桢过去吧——”陈婆子笑道,模了模了哑丫的头发。
哑丫抬头望了两人一眼,又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形成一扇,遮住了她所有的心海。
“难不成……你还不愿?”秋桢很是奇怪,这样的好事,还有人向外推。
陈婆子却冲她摆了摆手,蹲下来握按住哑丫的肩:“既然怎样都可以,去媚姐哪里跟在这儿不都一样的?”
一句话,让哑丫霍然抬头,又迅速低了下去,站了起来。
陈婆子知道她必是肯了,冲秋桢点点头道:“这哑丫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就跟着去吧。”
秋桢古怪地看了哑丫一眼,道:“你跟我来。”
哑丫跟着秋桢拐了几个院子,来到“伊人院”里,二进的院落,后一进便是媚姐所居,小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因见多了名贵花草,打眼间便知主人对此并不经心,堪堪来到东侧厢房,秋桢高声唤道:“小月儿——”
“哎——”一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小丫头,双丫髻,黄衣,却正是那天传唤去领罚的小丫头。
“这是媚姐要来的哑丫,跟你一起此后媚姐。”秋桢指着哑丫道:“以后她便跟你一起住了,不可欺负了她。”
小月儿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这哑丫……也能伺候姐儿?”
秋桢不耐烦点头,道:“这是姑娘说的,别啰嗦了,快把她领进去,我好回去交差。”
小月儿嘟着嘴把哑丫领进屋,随手一指旁边的床榻道:“这屋子本是我跟秋菊姐住的,现在她跟了李院主,刚好空下来给你,新褥新铺,倒是白糟蹋了好东西。”
哑丫走到那床铺前,见水烟玉色的玲珑纱下,青绿色的缎面褥,雪白的雕花木枕,隐隐约约还传来阵阵闺阁之香……似乎是上辈子住过的地方呢,哑丫敛着眉,静静坐下。
“这些澡豆是我的哦,你想要的话,自己去领。还有这玉漆盆,是媚姐赏我的,你可不能用……”小月儿念念叨叨,想起自己要日日面对如此丑怪之人,不禁悲从中来。
哑丫正低着头听小月儿的抱怨,却听门外吱呀一声,媚姐从外面跳了进来,哈哈一笑:“我说吧,我说吧,跟姐姐一说,她就许了,你就到我这里来了,小月儿,不许欺负她哦,要不我就捏你的鼻子……”欢快的声音飘荡在这充满生气的屋子里,仿佛要强拉着她回到人间……
哑丫木然无动。
少女却不管她如何,或者根本上已经习惯了她的木然,拉着她的手道:“哑丫,今儿姐姐去寺庙上香,你跟我一起去吧。”
小月儿立即沉了脸色,道:“媚姐,那我呢?你有了新人就忘了旧欢……”
媚姐上去捏着小月儿的鼻子:“小丫头才多大,什么新欢旧欢的,别听那些姐儿的混扯。”
小月儿马上讨饶道:“媚姐,我跟着你去把,哑丫这么丑,吓跑李姐儿的客人怎办?”
媚姐眼珠一转,想了想道:”上次你去了,惹了好大祸,姐姐这次明说不让你去的,我也没法子……”说着,双手一摊,似乎无可奈何。
小月儿皱起了鼻子,泪光莹莹道:“明明是媚姐自己惹的祸,李姐儿却怪我没看住你,呜呜。”
媚姐忙哄她道:“好了,好了,顶多下次我便领着你去,这次姐姐的气还没消,你且消停些吧。哑丫从未出门,可怜巴巴的,小月儿心最好,别跟她抢了。”
小月儿想了想,也只得罢了,但还是不甘心,道:“那媚姐给我买好吃的。”
媚姐忍俊不住,笑了,斜眼去看哑丫,只见她依然无波无动,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真是个怪人呢……
蓦然间,想起初遇到她的情形,彼时,她正在跟着姐姐一起出局的路上,不慎把玉佩飞出了车窗,因是自己喜欢之物,不顾大雨,皮皮撒撒开了车门,撑着玉瑾伞走了下来,提着衣裙寻觅那玉佩所在,却见泥浆里趴着一个人,满身是血,口里只喃喃着“娘,则飞——”那悲痛欲绝的绝望是她的人生所不能理解的,却一下下打中了她的心,她的肺,她蹲,伸出手,拉起了她……
起名,哑丫。
然后,她伤好了,留下满面伤痕的脸,只是她自己似乎也不难过,甚至还有些满意,整日木呆呆地发愣,看人时大多木然无波,并且,不再开口说话——所有院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只有媚姐自己一个人知道,她是能说话的,会说话的,可她,再也不肯开口面对这个世界。
似乎是疲惫的,又是慵懒的,懒得活,懒得死,活死人一般的举止里又偶然间闪现出奇怪的风范,若姐姐般仙姿出尘却又略有不同,如果说姐姐的风范是大户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花蕊,那么这哑丫便是一派天然里的锋芒乍泄,藏不藏住的风姿天成……
多么有趣的人啊……
媚姐眼珠乱转,上前拉住哑丫的手,道:“走吧,姐姐等着我们呢。”便强行拉着哑丫出了门。
青楼里自来有规矩,但凡楼里的姐妹无论长得如何天姿国色,只埋于这小小的四方之地断断是不行的,必须时不时出来“遛弯”,那下等的堂子遛弯,不过是由窑头、伙计领着一个院里的八九个姑娘到大街上,零零散散在市场闲逛,招摇过市,为世人所见所睹,上等的堂子却十分巧妙,时不时让楼里的头牌出去进香,却一路遮遮掩掩,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引人好奇却又不能亲睹其容,只能来堂子里仔细看瞧,一见倾城,二见倾国,囊中之银自然轻轻轻松松入了妈妈们的荷包。
春末,四月桃花艳艳开,正是丽春院花魁李丽娘的“遛弯”好时节,妹妹又百般舞弄要出来玩耍,便禀了妈妈,领着妹妹带几个丫头,上了车舫,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华西寺赶去。
“你看,你看——”媚姐拉着哑丫的手,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一路行来,水烟纱的车帘时时荡起,匆匆忙忙闪过外面的花红柳绿,蜿蜒山脉,熙攘人群,惶惶然宛如隔世般刺痛了哑丫的眼,便这样地蓦然想起,曾有那么一天,她也在这样的日子里行走,虽然走向可怕的刑场,却慷慨豪迈、生机勃然,因为她曾深爱、曾守护、曾誓死以之,却天意弄人,因为一个荒唐的身份,一切便魂飞湮灭,无影无踪。
她呼啦啦低下头,她不配,不能,也不敢,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