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幽香 第四章 对不起,再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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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海灯火通明,每一盏烛光背后,温暖人心的场景正在一天即将拉上帷幕的时候上演,这种微弱中晕黄着的亮光正好能让此般温情深入至每一个细胞。

星辰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他一人站在阳台上看风景,用手肘住着栏杆,侧身的弧度仿佛就要从这里乘着风,飞跃而下。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其实我不需要犹豫,上前只是迟早的事,如此可悲。为什么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颠倒,让我措手不及。

“这里的夜景很美!”

他没有回复,始终拱着身子,背影相向。

我靠着落地窗的门框上,凝视他寂寥健硕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如果当初我早一点看到他,现在的我,吃完晚饭一定能够拥着他宽厚的背。

他像变了个人,沉默冷静的可怕,他不是一直都嬉皮笑脸的吗?分开的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时听说他出国了,总认为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如今想来,当时孤身前往异乡的他,心里更多的应是无人品尝的孤寂。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是失落落地痛,我仿佛连他都丢了,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连最起码的朋友关系都维系不了。如果再次重逢,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那当初我或许会选择遗忘过去,勇敢朝未来走去,一定不会选择停滞不前。

曾无数次地想象着再与他们见面时的场景,或许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幸福而美满,但彼此心里对过往都会有些遗憾,才使得彼方在各自的生命里都拥有无人能占据的魅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相互漠视的状况。

“星辰是我的好姐妹,你不要像以前那样。”

“我以前什么样?”他缓缓转身,深邃的眸中始终没有我的影子,“我叫magee,以前你认识我?”

我想反驳:你以为我口中的人又是谁,可是这样的辩驳有意义吗?

再次出现的他已经看不到我了,就是他的这份生疏才让我感到莫名的伤心。或许他曾经只是我失落寂寥时才会看到的风景,太贴近,太容易得手了,这一次他让我开始正视起来了。或许人都是这样,真正失去了的时候才会失望后悔。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善待她,她很爱你!”

“谢谢,我会的。”

“我们四个女生这样走了很久,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有彼此的存在。但总有一天这样的组织会解散,即使人还是那些人,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但在他面前我就想说点什么,不能让自己的脑中变得空白,“我暑假要离开了,我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离开?你来去可真自由!”他冷哼一声,从我身边走过,惊动周身的气潮,“一路顺风!”

“我想我应该知道现在什么才是对我来说最需要珍惜的,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明白自己说这话的用意,只是不想自我承认罢了,但他的反应却彻底地让我最后的想念都归于幻灭。我感觉自己像癞蛤蟆,紧巴巴地看着天鹅,不自知的妄想着,恬不知耻。

他在离我最近的沙发一角背对着我坐了下来。

“高中我遇到一个很要好的女生朋友,她很热情,也很善良,总是处处为他人照想。只是上帝大多时候都是不公平的,对待越是善良温驯的人越是不公平。她长得不好看,虽然我觉得还好,但她自己很自卑。在高一那年她就喜欢上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有点大智若愚,成绩很优秀,但给人憨憨的感觉,不过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或许他靠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她就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男生直到高三的某一天。那天刚下完雨,是个凉爽的初夏,男生就走在我前边十米远的距离,他跟几个男生并排搭肩地走在前面。我突然想试一试那个男生的心意。我就大声地叫我同学的名字,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他没有回应任何声响。

“好像没什么悬念哦!”我捡起话头自己又继续说下去,“他立马转过头来看向我,在我们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他又立马难为情地撇开了。回到教室我就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同学了,我跟她讲说其实他也是爱你的,她当时真的好开心,很激动。”

高中的事我有多久没跟人聊起,有多久没去回忆了。再回首,心底还是有些触动。

“那些天我帮着我的同学准备跟男生告白,给她勇气。可是还没等她先去告白,另一个男生就先主动跟我同学告白了,那个男生是我们班一个很出众的人,也是我同学从未在意过的一个人。”

“我同学拒绝了那个男生,但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我知道她变得自信了很多。再后来她告诉我,她已经不喜欢之前那个男生了,我有些懵,但我支持她。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爽朗地笑,直话直说,什么都没变,可能只是喜欢的标准或人变了罢了,我这样认为着。”

“直到后来毕业的谢师宴上,她才告诉我,原来她表白了,就趁着那几天还有信心的时候表白的。可是男生跟当初她拒绝另外那个男生一样,决然地拒绝了她。而且男生还告诉她原来他一直喜欢的人是我。”

“是不是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而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心碎。还好,她在大学遇到了一个疼她的人,听说那个男生对我同学是一见钟情,追了她整整一年,现在想来孩子都有四岁了吧。而男生跟他初中的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或许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但我觉得他们现在更快乐,错过过去的只是遗憾,但错过现在的可能会变成过错,所以,我们都应该掌握手中拥有的,恰恰你是个富足的人。”

正说着星辰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水果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吃点水果吧!”

她已经换了家居的白色棉质长袖长裤,长长的淡紫色卷发全都盘在脑门上,只有几撮俏皮的发丝垂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摆着。白色的灯光,将她白皙的皮色映衬得更加美轮美奂,似个安琪。

岑峰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水果盘,又自顾自地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去了。他们的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靠近的亲密气息。我突然觉得安心了,他没有像我一样坚持着愚昧的专注,选择了一个无论是从外表还是观念都跟他更相配的人,我是真的安心了。

这种安心里边有某种超于神的无私博爱的情感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今天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舒心和踏实。

“我想我应该回去了,兰兰也该回来了。”

家里始终没有人,平时至少桑河会在,坐在吊灯底下的他,眉头深锁,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操弄着什么。当我一开门,他便会兴奋地叫道:“回来啦?”即使他从未抬过头,也不知道回来的是兰兰还是我,可我还是会感到开心温暖。

那才是家,有人牵挂的地方,才可能衍生出爱。

我翻开包,拿出手机,想给兰兰打个电话,结果手机里竟然有八个未接来电,有兰兰的也有其他老师的,也有江予泽的。

“喂?”我给兰兰拨了过去。

“杨勤,你刚干什么去了啊?”

“我去星辰那里吃饭了,怎么了?”

“你快过来啊,今天年轻点的老师都在这里,我们赢了,知道吗?”。

“我知道啊,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过来了呀,教导主任请客唱歌,快过来。”

“好吧。”

我重新背起包,我不想再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的行为了,我的人生就像写着工工整整的条例,过多的小心翼翼,让我停滞不前,我想要卸下所有的理智,跟着心放纵一回。

当我关上门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手中的电话再次响起。

“桑河。”

但电话里除了呜呜哭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透过他的哭声,我仿佛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的蹲在地上的可怜状。

“桑河,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抓住他,可是我不能够,他就在我面前,就躺在……躺在我面前,眼珠子还能转动,可是眼皮……他怎么也没有力气撑开了,他是我的天,可是今天他连眼皮都撑不开,我……怎么摇,怎么晃,他就是不醒,他还没骂够,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走了。”他边哭边说,断断续续。

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他所描述的,具体到仿佛我就在现场一样。

“桑河。”

“所有的人都围在他身边,推啊,叫啊,哭啊,他就是不理。”

“桑河——”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那么小气,这么小孩,怎么就跟大家怄气不醒来呢?”

那年是我第一次上大学,外祖母一直催,生怕误了火车。当我坐上公交的时候她一直站在车窗外看着我,静默地望着我,没有挥手道别,也没说好好照顾自己,只是无声地看着我,深邃的眸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正在酝酿着释放,仿佛看着自己亲手种的树苗茁壮成长一样,欣慰和爱怜。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那所陌生的大学,我的生活就在寂静中安然步入正轨,一切都毫无预感,就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只是宣布式的告诉我外祖母中风了,不过没什么大碍。

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着新闻联播里女主持所传达的再也寻常不过的公事公办的语气。

我立马请了假回到家中,家里只有外祖母一人,她是没什么大碍,但已经无法再用健全来形容了。我回家的那天她在开门,可是她已经不再平衡了,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出钥匙(那时我们已经搬了新家),可是怎么都对不上钥匙孔,我站在离她五米的距离,但她始终没有注意到,可能钥匙孔真的很难对准,她需要全力以赴,丝毫怠慢不得。

我突然觉得外祖母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无人能难倒的人了,她变得需要依靠,需要帮助。

我走了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钥匙圈,有什么不明液体溢满了我的眼眶,我知道那与眼泪无关,只是一种表示疼惜的特殊液体,固执地认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其他人身上的液体。

“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因为连她的嘴都歪到了另一边,说话再也不清楚了。

为什么他们放心地留她一人?我好恨,随着年龄的增长,绝情一词变得越来越具体,每个人心里都只有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以自己为指标,全然不愿顾及他人而稍稍停一停脚步。

那是我第一次在外祖母面前哭,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哭,就只是想哭。

“傻瓜!”她用那只颤巍巍的右手为我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她仿佛是个旁观者,对于自己不公的待遇一点都不在意。

我好想大声地告诉她,够了!你醒醒吧,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你要为自己活,好好的活一次,不要指望他们能够善心大发回头来看你,不可能的!

到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后的那一天,外祖母走到了海边,那是与我家隔着不远的黄色浑浊大海,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坚强的她是何时产生这样的念头,所幸她终于败给了自己的勇气,她在海边晕了两天,醒来就成这样了。

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别,而每次的离别又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再相聚,她累了一定,她或许明白了,那些从儿女嘴里吐出的想你,爱你的词藻连空头支票都不算是,也不是承诺,最多只是个名词,毫无意义的名词。

她想放手好好的休息休息。

原来让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竟是我。

她总是叫我要体谅父母的不容易,教我坦然辨证地看待事物,可是为什么她自己做不到,我舍不得她离开。上帝对她没有公平过,从不。我有母亲,即使她并不像其他母亲那样专心专意地爱着我,照顾我,但她并没放弃过关心我这件事,她还是尽她自己认为的全力在爱着我。至少我有个盼头,而外祖母没有人可以让她完完全全地放心,就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足够专心。

我收了线,重新回到房间,我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迅速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跑到了汽车站,幸运的是那天还有最后一班车。当我到达他们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

一路上我的眼泪没停过,想的全是外祖母走的那几天,如今我又将再次经历一个人的死亡洗礼。

“杨勤。”桑默一看到我就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我仿佛是她在汪洋大海中唯一能够握住的漂浮的碎片。

“没事,有我在。”我轻拍她的后背。

“杨姐。”

桑河也走了过来,将我们都抱入怀里,这个世界仿佛就只有我们三人了,再多一人都显拥挤。

他们的葬礼形式跟外祖母的一样,都是在房子外面搭了一个帐篷,所有有关系的人都聚集在里面,除了哀悼,其他的事都干,显然一个小型的玩乐场所。

其实我知道自己在那边帮不了什么,对于葬礼的仪式大人们自有一套方式,我只是想守着他们两姐弟,希望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可以是他们无后顾之忧的依靠,这也是我唯一所能做到的。

有天中午,所有人都聚在大帐篷里吃午饭,我四处搜寻桑默的身影,结果在不远处一条小路旁看到她浓缩成白色一团。

那是一条狭小但可以无限延伸的水泥路,尽头是天路相接的黑线,两旁是被青色小径切割成一块块的水稻田。

“我真想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想看到世界的尽头吗?”。蹲着的她微微侧过头,但没看到我走近,也算是形式的招呼。

我走了过去,轻抚她柔顺的发髻。

那天阴雨朦朦,所有的生物都散发着耐人寻味的哀伤感,仿佛只要稍稍一触碰,就能激发泪腺,泪水便不可遏制地狂流不止。

“世界哪来的尽头!”

“没有什么是没有尽头的,就像我的父亲,他还是不够爱我们,他认为对我们的爱到了尽头,所以他就舍得离开了。”

“桑默。”

她的侧脸埋进手窝里,“小时候我总怕他们两人会走在我前边,所以出门和回来总要确定他们安妥的在家,我怕一个人面对未来,他们就是我的天,是我的一切支柱。后来我知道了人并没有那么脆弱,所以才放心与他们分开,可是就这么点空档,他就逃了。”

失去的痛苦是暂时的,当生活中的圈子越变越大,时间越积越久,过往的记忆将会变成薄雾,渐渐散开,所有的痛苦就浓缩成苍白无力的画面,直到最后变成一个个没有声音和表情的灰点。

“最后一个月我还顶撞他,他叫我别去什么冒险,我听他的不就好了,我去什么西藏呢,如果我守在他身边,好好地听他讲,听他唠叨唠叨也好,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病竟然这么严重了,我是什么女儿啊!”

“那天他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一趟,我说我要去西藏,他停顿了好久,我只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沉重浑浊,好像鼻腔中横亘着硬物,一声一声仿佛都带着影子一样的立体。我当时脑袋发黑,感觉整个房间好压抑,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难得的机会。当我以为他要挂电话了,他突然又开口,他说别去了,不想工作了就回家。”

“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抬起头,眼泪沾满整张憔悴蜡黄的脸,几天来她变得不成人形,“不,我就要去!”她恶狠狠地嚷起来,她在恨自己,恨当初的不孝。

“别让爸爸妈妈担心了。”我突然蹦出这句话,仿佛出于本能。

“我就要去,不会有危险的,一起去的人这么多。”眼泪一直没停过,她一直没去擦,眼泪也是无意间自己的情感迸射,与她无干。

外祖母也是这样,只要我走的远了点她就会担心,即使我已经跟她说明了一路上有多安全,可是她始终会担心。以前都不知道为什么,也很烦躁地不想去解释,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视我为至宝,这么宝贝的东西,外人都觊觎着。

最后伯父一定斗不过她的执拗,毕竟与子女之间的战斗本来就不公平,他只能无奈又无比牵挂地说道:“路上小心”。

这四个字道出了所有的牵挂,或许伯父一直在等着桑默的回来,真的确保她平安无事了,才可以安心地放手,这样的情,怎么可能是衰竭了的呢?

多年前,当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总被这样一个问题烦扰,父母为什么要把我们当生命一样的爱着,这是义务吗?如果生我们就必须履行教育和爱的责任,那么被不公平的人应该是他们。

而现实是,为人父母,都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全心全意地爱着孩子,这种本能是否太传奇了?

“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好好陪在他身边。”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要需要带上对未来的预知,否则你只是再伤他一次罢了。”

“是啊,否则怎么可能是我呢?”

“趁现在我们还错得起,改得起,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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