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五话 月下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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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绕床来,锦屏慕清风。

暮春将尽,夏意渐浓,暑气热流席卷了整个桃都,因此些微的凉意都是一种美好的享用。

再过几天就是皋月端阳节,街上四处可见艾叶,菖蒲,粽子等等小玩意,醉仙楼也要进点像样的雄黄酒才行。

苏茗饮送了我一套漆耳杯盛酒,看到那漂亮的杯子,总有种曲水流觞的雅兴。我想象自己此时正半倚在青石板上,在中庭的桃花树下纳凉,君幸酒的漆杯在我用幻术织就的水中蜿蜒而下,而杯中盛放着最上等的琼浆。

然而事实是慕莲跟在我身后,走在仲夏夜晚的街道上。

向南走到朱雀大街,右手第六家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翼神居。

“阿初,等你好久了。”背对着我的翩翩佳公子未卜先知的在案上摆了一壶关中桑落酒,我勾起嘴角一把拿过,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口,醇厚的味道直达心底。果然好酒啊,能和我醉仙楼分庭抗礼的酒居就只有翼神居了。

“办完事情了再来喝。”我忍了忍酒意,放下白瓷壶,“记得,我要的……”

“十坛我亲自酿的雄黄酒。”

不再多说,我领着慕莲进入了翼神居的后堂。

沿路铺满了细碎的鹅卵石,苍翠的湘妃竹笔直向上,青皮竹点缀其中,像淘气的孩子躲藏其中,露出腼腆的笑脸,爬山虎一路架着翠竹,婀娜的摇曳叶片。

崎岖的小路有种曲径通幽的雅致,道旁偶尔突兀出现的西湖瘦石嶙峋峭立,朱红的回廊在竹林深处隐隐约约。

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如果和那个比起来的话。

在翼神居偌大的后堂最深处,是一眼泉水,黑色的泉水。所有光亮都到达不了这里,像是与世隔绝的深渊。

我抬头看一眼星辰,时间到了。慕莲一刀割上自己的手腕,有鲜血流出来,银色的血液像星光一样温和炫目,我用七曜扇舞一个剑花,将滴下的血液凝滞于半空,右手执上等湖笔,迅速在其中一蘸,在黑色的泉水上画出一朵莲花的模样,银色的线条一点点变得立体有厚度,而后,长成一朵银色的莲花。

“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很美。”翼神居的司徒止老板一声叹息,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

“下次再这样,你看看我还来不来。”我声音波澜不惊得继续画出银色莲叶,那个翩翩公子语气无奈,“你都不害怕,下次也不吓你了,没意思呢。但是你不觉得这真的很美么?”

“自恋狂。”我不理他,将画面画完整,向后一甩湖笔,笔尖上残留的银色血液洒在了身后人的身上,那位公子哥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所有负担那样,轻松愉悦。

“行了,酒给我,要回去……”

“求求你,让我买下那朵莲花!”我正回手收好湖笔,准备带慕莲离开,话还没说完就被来人打断。

司徒止一惊,那朵莲花他从来就不曾让别人看见过的。

我一把握住司徒的手腕,生生将他周身的杀意压了下去,“我来。”

一转身,我已站在来人面前,挡住了他向里窥探的视线,左手一抬,用扇子将那人隐藏在黑色兜帽里的下巴挑了起来,“……司徒,这事看来你得自己解决。”

我放下扇子,慕莲迅速跟到我身边,随手一带,我和慕莲已然回到了醉仙楼。

“公子,刚刚怎么了?”慕莲抬手给我倒了杯水,我正给她包扎手腕上伤口的双手一顿,“别问了。”

这件事,我绝对不会管……懒得管。

三日后,慕莲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离端阳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我很高兴,因为翼神居老板司徒止的雄黄酒那可是一等一的好货,别说在桃都,就是在这梁国那也是千金难求的上等好物,我打算卖八坛,给自己留下两坛解馋。

还有五天,就是端阳节了,我盘算着,我从司徒那里拿来的雄黄酒绝对够我一两年的衣食了,心下喜悦,随手就拿来了那天在翼神居喝的半壶相州碎玉,细细品来,伴着中庭桃花香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对了,曲水流觞。

我幻化出蜿蜒的小溪,慕莲适时的取来了漆杯,苏茗饮提着裙子坐在一旁参加。第一次漆杯停下居然就是在我面前,我看着那杯酒,心急得很。

“你还好意思喝酒!帮帮我啊!”我正盘算怎么作诗,司徒忽然一脸慌张地冲进了我中庭的门。

“慌什么,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公子的雅兴全被你扰了。”慕莲和苏茗饮异口同声,皱着眉头看他。

我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一挥手拿过那碗酒喝干净,心下欢喜,不作诗就喝到了酒真是开心啊。清清嗓子,“帮你?凭什么,这种事情我怎么管啊。”

“我不管你怎么办,总之你帮帮忙啊……”司徒看着我,一脸的恳求,狠狠心,他忽然报出一大堆,“汉时桐马酒、关中桑落酒、平阳襄陵酒、山西蒲州酒、山西太原酒、郫县郫筒酒各一壶!”

“再加六安瓜片,冻顶乌龙,苍山普洱各三两。”

“你个强盗……成交!”司徒狠狠瞪我一眼,然后又骤然放松,我默默叹口气,不管不管,最终还是不能不管啊,我怎么舍弃的下那些好酒……

我看一眼慕莲,没说话,慕莲瞥一眼司徒又看看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再往慕莲那边看,你就加再多好酒我也不帮忙。”我摇着扇子,头也不回得向楼上走去,司徒恋恋不舍地跟着我上楼,眼光却一直是向着慕莲的,“看够了么?”我一挥扇子挡住他的视线,司徒才将脸转过来,离我的原色木柱不过几分几毫的距离,“阿初你人真好,没让我撞上去。”“你若还看,我保证推你撞上去。”

刚合上我的雕花木门,司徒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腿,“行行好,救救我吧!”

“哦,看我心情。”我用扇子戳戳他的肩膀,“先起来说清楚,回家慢慢哭去,我兴许还能赏你两口水喝。”

事情是这样的……

“哦,所以她现在一直缠着你?”我挑眉看一眼司徒,这女子眼光着实比较飘零。

司徒点头。“那就先住我这里,我去你那里住。”我化作司徒的样子,冷冷清清看他一眼,“这段时间你大可以对慕莲做些什么,但是你要保证自己有本事不让我知道。对了,生意要是冷清了你也尽可以试试。”我清楚的看到司徒的长衫明显抖了一抖。

顶着司徒的样貌踱出我的醉仙楼,夏日午后的气息扑面而来。醉仙楼离翼神居的路程其实不近,步行我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也罢,顺道赏赏四方街所围中间寂柔湖的莲花。

桃都其实是梁国的国都,因此四周四四方方,按照天上星宿的排列位置围绕着四条大街,即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而这四条大街的中间,则是寂柔湖。梁国皇城的位置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两国的皇城在哪里,但是没有人对皇城的权威产生过怀疑。这些都没什么有趣的,重点是寂柔湖的莲花可是梁国著名的胜景。

待我行至寂柔湖畔,夏天温热的风一阵拂过,半开不开的蓝睡莲宛若蓝色蝴蝶,娇俏可人,白莲花圣洁似佛祖脚下的莲花座,温润如玉,粉色的莲花迎风舒展,花瓣蝉翼般轻薄。

那朵朵莲花引得我想折下一朵,忍了忍作罢,将手放入湖水中感受到了些许凉意,正暗自欣喜,抬头却发现有些莲花忽然近了些,我一愣,迅速将手抽出,莲花仿佛又远去了,似乎每朵靠近的莲花下都有一片轻纱柔柔的漂浮着,而有一些莲花则慢慢远去,但总有种恋恋不舍但又故作决绝的微妙气氛,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看出莲花的喜怒哀乐。纳罕一阵我恍然大悟,甩干净手上的水,继续向翼神居走去。

司徒这小子,真是的,到处沾花惹草,这次也该着他惹上些桃花债了。

我挑眉看一眼寂柔湖对面那个穿黑色长衫的人影,她出现的地方,似乎所有莲花都远离了,而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遥望着这边的我,我摇一摇扇子,露出些微的笑意。

向那边微一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黑色身影立刻消失不见,我一挥手,站在了翼神居后堂的小路上,锦扇微摇,笑意温文,长衫飘逸。

“姑娘,可认得在下?”

司徒的长衫垂地,我温文微笑着,看向对面匆匆赶回的黑色衣衫。

“司徒止。”黑衣的女子一抬手指向我,纤纤玉手晶莹如玉。

“认得我就好。”我翩翩摇着扇子,“姑娘手下留情,寂柔湖里的莲花修到如此也是不易的。”

“心疼她们为何不心疼我些。”黑衣女子声音有些气恼,反手一个软腕打出一道黑色的印迹,我一挥扇子,继续保持贵公子式的笑容和优雅仪态。

“我就喜欢你了如何,那是我的事。为何你一直躲着我呢?”黑衣女子动作迅速,一记手刀切上我的咽喉,我矮身躲过,顺势将她拉进怀里,“那么我喜欢谁也是我的事,姑娘何苦一直打扰我的生活。”

黑衣女子气结,但又被我制住动弹不得,一抬头恨恨横我一眼,被她的动作一带,黑色的兜帽掉下来,墨染一样的头发滑上我的手臂,我左手收回扇子,慢慢覆上她的发,黑衣女子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红晕,轻轻挣了一下。

“……司徒止,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黑衣女子垂下眼睑,有些羞赧。

“你这头长发和慕莲比,还是差了些。”我勾起嘴角,低头看她。黑衣女子眼神忽然愤恨,“慕莲慕莲,你就知道她!”“姑娘真可爱,我可不就只知道她么。”我笑意愈发深,黑衣女子的神情愈发恼怒,“你既只知道她,为何还在这桃都所有勾栏留下了常客的名号?”“我心心念念她一个,可是姑娘总得让我找个人陪陪我吧。你想啊,我想品茶,就得去找青梅姑娘,只有她才懂得品茗之道,抚琴,自然是找朱颜姑娘,她的一手锦瑟弹得真是天上之音啊,想喝酒,就去找涟漪姑娘探讨……这,只是雅兴不是么?”我说着,轻浮的凑近黑衣女子樱红的唇。

“你!”黑衣女子终于生气,瞬间消失在我怀里,我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大步流星的向翼神居前堂走去,喝喝酒,消磨时光。

好酒!

灌下第四壶汀州谢家红后,我已经有点微醺,趴在翼神居的柜台上半醉半醒时,我似乎感觉有什么人在推门而入,“不好意思……打烊了……”我醉醺醺不曾抬头,也不知道来人是谁,然后又有人推门而入,真是的,怎么这么麻烦。

再抬头时,却不见有人来的痕迹,不再多想我低下头接着睡。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一边帮司徒打理一下生意,一边品遍了他家私藏的好酒。

我在等。

“知道么,青梅姑娘失踪了。”听着街边的小道消息,我仰头喝一口金华酒不置可否的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青梅品茗之道着实上等,我有时不在楼里,就连苏茗饮都甚是喜欢跑去找她和她一起喝喝茶,人长得也很漂亮,青色的纱衣优雅飘逸。

“青梅姑娘失踪了不久,涟漪姑娘也失踪了呢,听说品艳阁的妈妈都急疯了……”涟漪姑娘善品酒,一手酿酒的功夫也很让人欣赏,温酒更是好手,雪中一壶酒,对面执杯一美人,捧上一弯月,何等雅兴。

我上次还说了朱颜吧,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一念及此,我右手在杯中随意一蘸,在桌子上写下一句话,左手拈一个太白诀,桌上的酒液缓缓抬起头来,向我点点头,抬着透明的身躯爬向门口,转向品艳阁的方向消失在门槛处。

我没有等太久,那只酒浆做的语虫消失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品艳阁的龟公气喘吁吁跑来找我,“司徒公子,你去看看吧,平素你常去的几个姑娘都不见了!”

“好,我这就去,你先随我去一趟醉仙楼。”我从空了的酒瓶子中起身向醉仙楼赶过去。一把推开门,就看见顶着我样貌的司徒在柜台上喝酒,“乔初,是我,先别记帐了,跟我走。”叫着自己的名字有些别扭,但还没来得及让我别扭完,司徒就有些惶然的告诉我,“慕莲,她不见了!”我一把抓住司徒的手腕,跑向品艳阁,“我们把样貌换回来,你听我的,慕莲不会有事,她也不会再烦你。”司徒看看我点了点头。龟公跑在前方,也没有注意其实乔公子和司徒公子已经暗自换了位置。

品艳阁。

“司徒公子,您发发善心,将那几个姑娘替我找回来吧。”老鸨眼圈红红,半靠上了司徒的肩,司徒神色却依旧是恍惚的,兀自喃喃。

我拉开老鸨,“行了,她们没事,但现在你要是再挡着我的话可就不一定没事了。”老鸨闻言大惊,迅速让开了路,我拉着司徒迅速上了朱颜的房间,老鸨的声音还在后面回荡,“乔公子,救救她们啊谢谢您了……”

“司徒你听着,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失踪,现在你跟着我,找到慕莲以后你救她出去,去你那里,那几个姑娘交给我,黑衣女子你也不要管了。”

司徒巴不得我这么说,一把揪住我的袖子,“阿初还是你能在这样关键的事上帮我的忙!”不再多说,我右手拈一个岁星诀,左手一挥扇子,便有酒香弥漫出来。低头看时,地板上已经弥漫了纯净的酒浆,幸好当时给朱颜留了口信,“跟着那酒,找到有黑色酒液的方向就跟过去。”司徒一改嬉笑的样子,很可靠的对我确认了一下,我颇有些欣慰。

这小子终于成长了。

我们顺着酒液找了很久,几乎到了四方街中心,这才微微看见一点黑色的印记,我心下明了:寂柔湖。

“跳下去。”我指着湖面。“阿初,我不会游泳的……”司徒犯难了。

“算了算了,跟着我。”我拈起辰星,太白诀,一挥扇子潜入了寂柔湖,司徒狠狠心,跟着我跳下来。

寂柔湖满湖面的莲花随着我们两个激起的波纹晃了晃,随意的飘散成几部分,我瞟一眼莲花,向着湖中心莲花最少的地方潜过去。

“行了行了,不用闭气。”我忽然想起什么,笑着对身后的司徒挥了挥手。

越接近就越能感觉到寂柔湖中心的水不像边缘的清澈见底,像是一种从里面自身透出来的墨色,快到地方了,我右手拈相反的驭辰诀,感觉慕莲的踪迹。

水底的水泡渐渐增多,我将司徒推到身前,“看到了么,慕莲就在那里。”

一个巨大的水泡浮现在我们眼前,但是水泡外面是晶莹的银白色里面却是透明的黑色,而水泡的中央,是紧闭着眼睛的慕莲。我明白,外面那层银白色的是慕莲自身的防御意识,被扩大实体化以后包裹住里面真正的结界,如果强行打开的话,慕莲也许会丧命。

我用扇子的纸面划伤手腕,右手沾些血在水泡表面画了层层叠叠的血色莲花,“司徒,我将慕莲交给你了。”我第一次如此严谨的说话,司徒明白,这份信任里包含着什么,“化为莲花,躺进我的掌心。”我将司徒的真身小心的握在手心,左手慢慢穿透那层被包裹着的结界,手腕上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只能送你到里面去,你自己带着慕莲出来,必须。”放开手后我将手慢慢拿出来,手腕上被割了一圈皮肉下来,右手拈计都诀点上手腕,血虽然不流了,但这疤怕是要好一阵了。司徒慢慢变回人性,看着我肃然的点点头,不在耽误时间,我向更深处潜去。

水的力量一点点加大,我周身的压迫感也在加重,黑色的水流已经基本占据了视线,而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与方才同样的结界,只是,外面包裹的银白色换成了三层。

青梅,涟漪,朱颜静静的躺在黑色的结界里,像三只断翼的蝴蝶,青色,绯色,白色的衣裙互相缠绕,轻轻飞舞着。他们的情况比慕莲更加糟糕,忍痛强行撕裂一道缺口后,我进到了结界里。从里面模上去,那个结界的感觉就像是水,但是手却不湿。

解开计都诀,手腕上的血液在我的面前凝成一小湾泉的样子,右手在结界里画满莲花后,左手已经逝去血色变成青白。七曜扇为剑,舞一阕。

北斗向青冥,浩荡难驭,太微带三垣,高低冥迷。

结界,破。

跌出结界的瞬间我将那三个女子用七曜扇送至了品艳阁,黑色水流激荡起来,我被卷向更下方。

水流打湿身体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四年前被按进海水的感受,濒临死亡的感受。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口,我继续下潜至那些黑色水流的源头。

在那里,是墨色的黯淡,也是他们所有人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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