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四话 噬梦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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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黑的林子再次瞬间枝繁叶茂,并且更加繁茂,以至于前方所有的路都被浓密的树枝遮挡得很严实。

我行进的有些艰难,那些树枝的生长速度快到我都能够用眼睛看见他们是如何勾住我的衣服的,我努力躲开那些树枝,但尽管如此,我的身上也已经出现了不少的伤口了。舞起扇子挡掉疯狂的枝桠,迅速穿过那些空隙,寻找着慕莲和师兄,师兄其实我不怎么担心,但是慕莲虽然懂得武艺毕竟也只是个女孩子。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我也渐渐有些心急。右手的牵引完全没有反应,慕莲难道已经出事了么?

不能慌张,我努力静下心神,休息了一下。

慕莲离我应该不会太远的,也许我不用这么费力的向前,在第一重幻境里她也许就在我方才不远处。一念及此,我模索着回到刚刚的树附近,安静下来期望能有所收获。

果然,我听见舞剑的声音。

循着声音走去,右手也有了反应。挡开桃花树的枝叶,我看到了慕莲。

慕莲青白着一张秀气的脸,高高举着剑想要刺下去可是眼泪忽然掉下来,“公子,我还是,下不去手啊……”

原来慕莲的幻境里是我,我从背后抱住慕莲,握住她拿剑的双手,“慕莲,我在这里。”慕莲拿着剑的力道忽然一松,声音犹疑,“公子?你不是让我杀了你么?”

“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寻死过?当初那么艰难的时候,我想过么?”我柔声安慰,慕莲渐渐安心,放下剑转过身,我还没舒口气,她忽然一剑定进我的肩胛骨,“别骗我了,你是幻境吧?我家公子现在正生不如死的被困在幻境里让我杀了他,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慕莲,那你问问他,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你们知道的。”我忍着疼,慕莲一愣,随手将剑拔了出来,我几乎能感觉到剑刃摩擦我骨头的声音。

“他说不出来了是么,他说他忘记了是么,可是我知道啊,是月光,慕莲,是我啊。”我捂着伤口,疼的声音有些发抖。慕莲愣愣的朝某个方向看了看,又回过头看看我,眼里的迷惑渐渐退去变得清明,“公子!”看来清醒了,慕莲看着我的伤口眼泪几乎掉下来,我对她挥手,“别理我,去找师兄。”

不再多说,慕莲分得清轻重缓急,便迅速转身进入林子,我靠着树枝休息了下也开始寻找海名的踪迹。身上有伤再加上桃花树枝的阻碍,我的进度很慢,时不时得休息一下。当我第四次靠上一棵桃花树时,忽然感觉到咽喉处多了一把锐利的匕首,“师兄,不要玩了。”

“别动,我很认真,他来了。”

应声出现在前方的身影被层层叠叠的花海淹没在远处,隐隐约约,如同晚风里飘落的烟雾,看不真切。

这就是师兄要等的人么。

那个人离的太远,连男女都看不出来,就只能看到一袭绛紫色的衣衫。就算是用匕首抵着我的咽喉,那个人依旧不远不近不温不火的站在那里,看来我对他也不是太重要啊,但不是太重要还轻而易举的闯进噬梦貘的幻境里顺手救我一命,那他到底是强到了什么地步……

不等我多想,那个远处的身影倏忽消失不见,瞬间已经变成背对着我的样子,他不紧不慢的扇着扇子像是在赏花,根本没有理会身后的海名和我。海名却想得到什么指令一样,迅速将匕首从我的咽喉移到方才被慕莲刺了一剑的伤口处,呈十字形干净利落的补了一刀,疼得我几乎都没能喊出来。我一把甩开海名,捂着伤口退到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你想杀了我么师兄……”

海名不理我,只是定睛看着前方那个人的背影,那么虔诚就像个信徒。我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指示,海名忽然掉下眼泪来恳求,“放过她吧,就算只有这样才能出去我也不能杀了她啊……”周围的景物忽然变成纯粹的黑白,桃花的纯白和焦黑的枝干对比得让人心悸,一片肃杀。

杀了我才能出去,我得罪过他么?我警觉的退后,万一这个人真的想杀我,不用说海名已经完全有能力杀掉我,他自己弯弯手指我也都会丢了小命啊。

周围的桃花刹那间被晕染成妖艳的红,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刺眼。桃花一红,四周所有的东西也一样接一样变红,浓艳的像用鲜血泼洒的。海名一转眼出现在我眼前,挥手就是一扇子,我勉力躲过,肩胛骨十字形的伤口还在流血,一路星星点点。海名的双眼染了杀意,然而泪水不自觉掉下来,每一滴他的眼泪落地,地上血红的颜色就像被烫了一般迅速沿着泪水的边缘收缩,露出纯白的地面。

我右手迅速拈一个太白诀,海名看着我,“阿初,不要试图抵抗,你知道我能看穿你的所有法术。”

“师兄,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我放松手指,盯着海名,“阿初,不要阻止我,我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我只是想出去而已。”

海名不再跟我多说,他舞起九曜扇,满树血红的桃花就顺着他的扇风在他周围凝成一个结界,桃花顺着他的扇风舞动的越来越急促,而他的结界也慢慢变大,我急速退后,方才的一剑一刀已经彻底废了我的左手,想使用驭辰诀已经很困难,何况我的驭辰诀还不如他。冷汗渗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这场苦战我的胜算很小。

左肩胛骨一阵酥麻,我低头一看,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结痂,我瞬间想到了林展,我的伤正在想他身上转移么。

我得快点了,再这样耗下去受伤的可不是我而是林展啊。

对了,师兄如果一直被困在这里,他是怎么知道林展的?

趁我出神的工夫,海名已经抢到我身前,我用右手挥起扇子,没想却在接触到那些桃花的瞬间被强行夺走七曜扇,这下麻烦大了,那些桃花由柔软的质地骤然坚硬锐利,再被扇风挟卷着一片一片简直就是嫣红色的微小匕首。

我整个人陷在结界中出不来,花瓣在我身上划出细小的伤口,伤口又迅速愈合,我心里愈发焦急,我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可是这样下去,林展也许会死的。

不能耽误了,我向上高高跃起,同时右手拈起驭辰诀,以系在手腕上的金线当作武器从外围将海名的结界生生从中间勒断,失去扇风作为依托的桃花瓣四处飞散,但已经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只是大片红色的柔软。

海名的结界被破,他有些吃惊,“阿初,你长进了。”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手中的金线忽然不听话得缠上了自己的四肢,我用右手蘸了些许左肩伤口处的鲜血,在金线缠死之前迅速画出符咒,金线瞬间松开,我随手一甩将金线重新缠上手腕,海名的身影忽然从我的正上方砸下来,我向右边一躲,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血液开始同时流出,并且慢慢加快流动的速度。我拈起计都诀点出北斗七星的形状,海名稳稳落下回手向我投出一把匕首,躲闪不及被划出一道伤口,然而海名却不再进攻,我想我明白了,他在匕首上淬了毒。

我的头脑变得晕沉,恍惚间一把撑住旁边的桃花树,听见海名的声音,“睡吧阿初。”

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再清醒时,水的温软气息和山的硬朗交相辉映,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为我眼前的景象是我都不敢想象的回忆。

彼岸山。

很久没有回去了,那里是我最安心的地方。

不记得我出生在哪里,只知道我自从有记忆就一直生活在彼岸山。对于我来讲,那里就像家一样,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很关心我,印象中师父自我入门就没有再收过其他弟子,所以最小的我自然得到最多疼爱。

在世人眼中,彼岸山是个很神圣的存在,可是对于我而言,它带给我的是一份炎凉世态中的温暖清凉。

小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被特许抱着师父撒娇。

师姐会偷偷用漂亮的绸缎给我做衣服,头发也是师姐们帮我整理好,所以虽然不下山接触外界但每天都打扮的像个小小的女圭女圭。

但是对我最好的就是海名师兄,换牙的时候师父不许我吃甜食,海名师兄就会每天晚上从膳房后面的瓜田给我摘西瓜,牙疼的时候就轻轻给我捏两颊肿起来的地方,陪我整宿整宿不睡。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无论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只要是海名都会满足我的。

我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四岁。

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忽然要让我下山,但他只是将我所有需要的东西整理好,然后将七曜扇郑重得交与我,默默叹息,“阿初,下了山自己保重,以后是生是死就是你的命了。”师父左手一点,点在我的眉心,在低头看时,我不仅仅变成了一个少年,而且失去了所有灵力,然而在这句话后我看到了师父的不舍。

那天我站在彼岸山脚,所有的师兄师姐都来送我,只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像是离别,而更接近一种祈祷似的虔诚。

我只好独自离开彼岸山,一个人面对大千世界。

离开的第一个晚上,我蜷缩在树林里,看着天上洒下来的月光不知所措。

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动我听得到,可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明白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

响动越来越靠近,我的冷汗慢慢湿透整个后背,然后一件大氅就覆上了我的双肩,我僵硬的转过头,却看到了海名师兄温和的笑脸,“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那个瞬间,我几乎落泪。

我的海名师兄居然为了我私自下了彼岸山。

那个瞬间,就连月光都变得温和。

“不要睡。”忽然有熟悉的声音直接透过我的耳膜直接传进我心里,我猛然清醒,抬头四顾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你还没有找到我,不能睡。”那个声音露出些微笑意,又是那个笑声,桃花林里的笑声,引我进入噬梦貘幻境的笑声。

杀了姚华的人。

说得对,没有找到他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桃花兀自鲜艳,晃了我的眼。

努力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我看着海名,安静的看着,不带一丝怨恨和愤怒,只是安静的看着。海名低头,躲开我的目光,“不恨我么阿初。”我微微摇头,靠着树干坐下,“没有意义,我只想听听你经历了什么。自从离开彼岸山下的树林,我都没有见过你。”

海名离开彼岸山后,辗转了很多个城池,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桃都。和我一样,他也是开了间小店,私下里帮一些知情的人解决一些异事。本来日子也渐渐安稳下来,但是那次有人来找他,说是想让他帮忙处理一下最近噩梦缠身的窘境,海名本以为招惹了什么东西,驱走就好,结果没想到是噬梦貘此等灵物,于是动了想收为己有的私心,却反而被困在了噬梦貘的幻境中出不去。

直到有人来找他,说是不仅可以帮他破了幻境,还可以将这只噬梦貘送给他,条件就是将我带到这幻境里。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厉害的人,海名也不愿跟我多说,只是并肩坐在我旁边,一时无话。

两旁飘零的赤红色桃花像是一幅画中用朱砂点出的,充满了留白的韵味。时不时落在我的身上,海名身上倒是一直很干净。

静静坐了些时分,我拍拍身上红色的花瓣,慢慢站起身,“师兄,在彼岸山上的时候,我就最亲近你,那你这一程路,就由我来送送你吧。”海名莫名的抬头看看我,我不解释,打开折扇徐徐的摇着,“你的七曜扇……”海名一惊。“它从来就在我手里,你并没有拿走。”我右手一合扇子用扇尖顶住海名的眉心,“师兄,困在幻境里这么久,辛苦你了呢。”

四周红艳的景物灼烧起来,变成灰烬。

还是那片烧焦的林子,还是慕莲站在我身后,但是海名却消失了,我的扇尖空余半缕红色的雾气。

那半缕雾气袅袅向四周飘散,我一抖手腕甩出金线,将它控制在一小片范围里,右手食指在雾气中一点,雾气缓缓回缩进我的食指,在指甲上留下一个桃花状的红色印记。

“公子,这……”

“慕莲,听说过噬梦貘么?”

“就是那个以梦为食的灵兽么?”

“他现在正安心睡在这里呢。”我伸出右手,露出那点桃花印记。

“公子?”朱颜平白出现在我们身旁,优雅的施了一礼,我冲她点点头,“送回去吧。”朱颜便挥手将那几个纨绔公子哥送到了各自豪华的府门口。

“慕莲,随我去品艳阁喝一杯吧。”不等慕莲多问,我已然带着慕莲和朱颜坐在了品艳阁最上等的雅间,见我如此,慕莲也不再多问,安静退到了一旁。朱颜斟上酒递给我,我仰头饮尽,恍然听到海名在我指尖睡着的声音。

师兄,安心睡吧。

到最后你也没有发现,其实你自己就是那只噬梦貘啊。

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这么久,很辛苦呢。

作为一只噬梦貘,海名是很稀有的灵物,来争抢的人自然很多。因为噬梦貘要以梦为食,再怎么隐瞒还是会被有灵力的人发现那些缺失掉的梦境平白转移到别人身上。

噬梦貘的存在会引来很多纷争,于是有人误打误撞拜托他去毁掉自己,海名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自己困在了自己的梦境中再也出不来,可是潜意识中,他还是渴望自由,于是潜意识向我求救,上次我受伤时做的那几个梦就是海名的暗示,只可惜我没有明白。直到这次被直接拉进了海名困住自己的幻境,自始至终他等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自己明白,呆在这个幻境中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还是渴望自由,于是一个自己希望我救他出去,另一个自己发出指令杀掉作为入侵者的我。

那片桃花林其实是我自己的梦境,但是每次海名作出决定,四周的景物就会随着他的想法而改变,那些激烈的打斗也都是他将自己两个人格的争斗具象化之后以我的相貌展现出来。

但是都过去了,我消除了海名的记忆,让他在我指尖安静的睡着了,他什么时候醒过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的他很安心。

只是,那个一直在我身边出现的声音让我愈发好奇了。

不再多想,仰头一杯相州碎玉,甘美的醇香充满整个身体。

高良姜的香气熏得我微醺,我枕上自己的手臂,趴在案几上昏昏欲睡,隐约感觉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温暖的气息我抵挡不住,沉入梦境。

彼岸山。

四年前离开这里后,我再没有回来过的地方。

师父,师兄,师姐都怎么样了呢?

“回来啦阿初。”正在扫地的三师兄看见我,微笑。“阿初!”大师姐亲密的抱抱我。“嗯,回来就好。”一向严厉的六师兄看到我,点点头。

……

是的,我回来了。

不远处,海名师兄正推开大门,侧身看到了我,“阿初。”那一瞬间阳光满满的落在他的眉眼,明媚近在咫尺,一切就像曾经一样,那么安宁。

我忽然不忍心打扰他此刻的宁静,生生咽下想说的话,就只是看着他,露出最温暖的笑意。海名抬手挡了挡阳光,看我,“你看,多美。”

是的,很美。

我睁开眼,微笑。师兄,我明白你想告诉我的话了。

一桌子空瓶子被我碰到,发出叮当的响声,如此轻灵。慕莲试探性的探身过来,我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回家了。”慕莲舒口气,扶住我。

是的,该回家了。

高良姜香气将近,一场阑珊,三里桃花林虽毁,东风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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