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二年，遵照圣旨，凡家有十六岁女儿且尚未婚配者均要在十日内送至官府参选。
空青那日自心仪之人爽约，一直有些郁闷。这也在情理之中，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遭遇如同失恋一般的心情，难免会心中郁结。但是因为姐姐要同爹爹李员外正式商议想收空青为徒的事情，郁闷的她为之一振。拜师学艺，以后策马江湖，可是空青心中最大的愿望，一时间初次情感受挫的悲伤也被愿望得以实现的欢喜所代替，倒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可是——道长，你真有此打算？”虽然我很想让姐姐见见自己现在的家人好让其宽心，可是要收空青为徒，实在是太突兀了。“我们玉龙门收徒讲究仙缘，而本座再见到李姑娘时，便感受到了这仙缘。”她侧脸瞧我，眼波流转。
我忽的听到姐姐用密音仙术传来的耳语——“这姑娘可以穿过我布下的冰结界，可能是不世出的水系修仙之人，拜入玉龙门才是她最好的归宿。”见我低头不语，空青跳过来抱住我：“姐，空青真的想去。”“要去也行，可是咱们得先回家告知爹爹啊，我可做不了主。”我拍拍她的手背。“爹爹疼我爱我，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姐姐千柔也随着我们一行人回了祥符。李员外知道我们回家，早就在正厅那里等着，空青像归巢的鸟儿飞进爹爹的怀里。
“爹爹，嫣儿和空青回来了。”我微微福身。李员外慈爱地朝我点点头，注意到身后的千柔，不禁有些疑惑：“这位是——”
“爹，这是千柔道长，是玉龙门的掌门人，她想收我为徒。”空青急不可耐地说道。“贫道见过李员外。”千柔合手行礼。他打量姐姐，不禁有些不信的神色。也对，姐姐修行百年早已是半仙之体，瞧上去才二十七八的模样，再加上容貌秀美绝俗，身着一身净白的道袍，实在瞧不出身怀绝技。
“不知道长的玉龙门在何处？”“在咱们两年前去的云南府那儿的玉龙雪山里，据说是个洞天福地。”空青兴奋地向爹爹解释。“爹没问你。”李员外忍住心中的不安，瞅了空青一眼。
姐姐倒是丝毫没在意李员外已经表露出来的不满，只是环视李府的摆设，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府财力雄厚可摆设向来是华而不骄，雅而不俗。
气氛有些尴尬，我赶紧打圆场道：“爹爹，道长既然来了，就暂且在府上小住几日吧。”
看在千柔是修行之人的份上，李员外还是表示敬重的，立马着下人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客房，这位置离我和空青的屋子挺远。
千柔问过我们姐妹的住处，冷笑道：“你这个爹爹倒是谨慎，生怕我把你们姐妹两个拐跑。”“恐怕是他老人家误会你想度空青出家，便有些惊恐了。”我笑道。姐姐一寻思，也笑了：“嗯，该是这样。有机会再向他细说。”
“你是否进来常常咳嗽，胸闷？”姐姐盯着我的脸问道。“嗯。”我点点头。“你可知是为什么？”“是我自讨苦吃，耗了血珠的灵力。”我低垂着头，细声回答。
“那你怎不求我帮忙？”她似有责怪之意。“千嫣辜负姐姐的心意，没有颜面向姐姐求助。”姐姐摇摇头：“傻妹妹，你我亲姐妹，难道要我眼睁睁瞧你珠碎人亡？”“姐姐放心，我以后绝不再那么做了。”我虽然心中也是有些后怕，但仍想让她宽心。
“把手给我！”千柔命令道。我听她的话，乖乖伸出左手。她将右手与我掌心相对，我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从手掌传入体内。
“好了。”姐姐收回手，“我为你输的这些灵力完全足够支撑血珠。”我欣喜不已：“谢谢姐姐！”
“可是我得告诫你，你在澄仙池洗去大部分修为，所以很多仙法都不能驾驭，切不可再动用血珠的灵力，否则真有珠碎人亡那天我便救不了你了。”
“千嫣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让姐姐担心——”我不禁有些哽咽。姐姐抬手按住我的唇：“你我是亲姐妹，怎么这么客气。不过，你若真想报答姐姐——”她眼角带笑，“姐姐要定了李空青这个徒儿，你可得帮我。”“姐姐既然认定空青是可造之才，那千嫣会跟爹爹说的。”
可是因为这几日要忙着选秀女的事情，一时间，李员外也顾不得空青。姐姐因为玉龙门事务繁多，不便久留，便扔下一句“有缘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有缘的”，御剑离去。李员外目瞠口呆，空青满目艳羡，而我心中透亮，暗笑姐姐临走还要展示一下仙法，好改变李员外的心意。
李府后花园中，几名婢女正在推着空青荡秋千，我侧坐在石桌旁边低头读着手中的书卷。空青喜欢暖暖的颜色，身着她极爱的那身淡粉衣裙，随着秋千的摆动，就好似风中起舞的蝴蝶，可爱至极，不时还有阵阵笑声。
过了一会，秋千停摆，笑声止住。
“姐，皇上要选妃子了呢，单单要十六岁的！空青不想让你到宫里去。”她从秋千上下来，走到我身边揽住我。
“哪里由得我？”我放下手中书，柔声道。“姐姐不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要是我，才不想做什么妃子？我还要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做一代侠女呢！”空青挥舞拳头，颇有仗剑行天下的气势。立在一旁的侍女落雁扑哧笑出声来。
“好啊，落雁，你敢笑话小姐我！哪里跑？”空青提起裙子追着落雁要打，落雁口里求饶，腿下却不减慢，不过哪里逃得过，空青逮住她，两个人闹做一团。
我看她主仆二人嬉笑一处，也不禁莞尔。这时，婢女鸣翠从回廊里过来，向着我欠身行礼：“大小姐，老爷请您去趟书房。”“爹爹找我？”“爹爹找姐姐？”千嫣和空青都是一愣。“嗯，我马上就来。”我朝空青点点头，便随着婢女鸣翠到了李员外的书房。
“嫣儿吗？进来吧。”我莲步轻移，走进书房。
李员外虽是商人，但是琴棋书画皆有造诣。书房西端置有一张竹制藤床，东端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古琴一架；正中一张八仙桌，左右太师椅，桌上置棋盘，据说去世的李夫人与员外可是棋逢对手；两侧墙上则挂有员外亲自所书的对联：“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春晓送流年”；北墙嵌有三个花窗，分别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每次来书房，我不止一遍闪过念头：难以想象，如此风雅的李员外居然任着空青学武。已近耳顺之年的员外在花窗旁伫立，背对着我。
“爹爹，您找嫣儿何事？”“女儿啊！”李员外转身握住我的手，“为父知道你定要寻个自己心中喜欢之人才肯嫁人，可是眼见选秀在即，有不少人家希望聘你为妻，爹爹给你挑了几个还不错的，你快些瞧瞧。”说着指指桌上的几张大红聘帖。
我瞅着那几张聘帖，垂下眼来，倏地双膝跪地唤道：“爹爹。”李员外大惊，要扶我起来。而我纹丝不动，抬头望着爹爹，拉住他的衣袖，眼中已有点点泪光：“女儿知道爹爹一番苦心，可是女儿是想入宫的。”
李员外身子一顿，怒甩衣袖，背过身。“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你可知道那后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不愿看着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宁愿你嫁给一个奴仆，只要安稳一生，便足矣。”看着李员外瘦削的肩膀，我有一种无限暖意从心底溢出，可是入宫是我冰封百年里唯一的心愿了，怎么能够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爹爹息怒。”我不禁垂泪，“请爹爹听女儿说完。”李员外转过身，“你说。”“女儿自幼学诗书礼仪，歌舞词赋，不仅是为了让爹爹开颜，也是为了今天。”“今天……”李员外眉头蹙起，“你难道是早就有心选秀？不行，我不许，好好的女孩家若是进了宫，一辈子就毁了，加之嫣儿你向来心善……”
我低头不语，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
“爹爹，今日女儿也不瞒你，女儿毕生心愿便是能成为红相。求您成全。”我跪着抓住他的袍角恳求道。
“啊——”李员外轻叹一声，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爹爹没看出来你竟有这样的心思。”
所谓红相，乃是红颜宰相之意。起源于大燚第二位君主燚仁宗与皇后张氏的一段佳话。
皇后张氏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竟为状元，又因才智过人晋为丞相，后于仁宗两情相悦，入主后宫，身兼丞相与皇后身份，为仁宗之贤内助，为其开创仁宣盛世立下汗马功劳，钦赐“红相”尊荣。自此朝堂便保留这一官位，留待奇女子居之。及至后来因丞相吴奇谋反，景宗废丞相制另立内阁辅助朝纲，红相这一官位仍保留着。至今两百多年，包括第一位红相仁宗皇后张氏，总共只有四位后妃获此殊荣，其中便有武宗姜惟棠的皇后钱氏。
李员外听到我说出这番话，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红相可以如男子一般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女儿愿意一试，但求无悔。”我神色恳切，眼中甚至已是盈满泪水：“世情愈下，如果要女儿坐视不理，女儿宁肯一生不嫁。”
僵持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不论是才学还是脾性，嫣儿你都于寻常女子不同。好吧，你若执意如此就参选吧……”
从书房回来，我坐在梳妆台前，缓慢地梳着头发。这三千烦恼丝是如此的美丽，在白色象牙梳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晶莹黑亮，曾经自己真的好想将它们全部剪下，化作庵内的一抔尘土。镜中的女子因为方才的哭泣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却增添了楚楚动人的气质，惹人怜爱。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注意到空青进屋。
“姐，”空青把脑袋搭在我肩上，“爹跟你说什么了啊？”停下梳头，瞧着镜中的空青：“姐姐要进宫做秀女了。”玉手拈起一支羊脂色梅花小簪，对着铜镜，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插进发中，缓缓道。
“什么？！姐姐，你真的要进宫？”她一脸震惊，继而目光黯淡。我一把拉住空青，“你怎么情绪这么低落？姐姐过些日子才走，你不是要去玉龙门拜师吗？”。“空青不去了。”“不去了？为什么啊？”我有些诧异。“姐姐进宫，空青该留在家里陪爹爹的。”“啊，难得你有这份心，可你不是一直希望有机会能拜师学艺吗？”。空青叹口气，满是遗憾：“能够仗剑做女侠是我的心愿，不过，为了爹爹开心，空青愿意一辈子留在家中。”我心中不禁惭愧，空青的孝心让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们两个相对无言。
用过晚膳，李员外把我、空青、落雁和靳流风四人召到了书房。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员外有何要事，而空青许是因为江湖梦碎，有些失落难过，，没精打采地跟在我身后进了书房。
“爹爹有东西给你们。”我和空青款款跪下。
只见员外从一锦盒中取出两块锁片形状的半块玉佩，断口整齐，晶莹剔透泛着青光。
“这块古玉，是当年我偶然寻得的，便送与你娘做了定情之物。现在你们姐妹各执一半。”我们两个双手接住。“
这几日我会为嫣儿置办些物事准备进京选秀，空青也自己收拾些行囊准备去玉龙门拜师学艺。”空青睁大眼：“爹爹——”
而李员外自顾自地说着：“流风和落雁，你们也过来。”二人也随着跪在我们身后。
“选秀前途未卜，落雁便随嫣儿到应天去，好好照顾着。”“落雁知道。”“流风，老夫知道你功夫不错，你便护送空青到玉龙门，空清不在府里也不用武艺师傅了，你就要陪她到她学成归来。你可答应？”流风望望跪在前面的空青，直视员外坚定地点头，算是保证了。
“空青不去拜师了，愿陪在爹爹左右。”空青挪到员外身前，拉住爹爹的手。“爹爹还不老，前些年你也是不着家的，爹爹还不是把生意都打点的事事妥当。虽然已五十有八，但日子还长着呢！”
“可是，可是姐姐和空青都不在家陪您，谁来逗爹爹开心？”李员外模模空青的脸：“你这野丫头竟然有这份心，爹爹就知足了。你姐姐心怀大志，入宫是她的心愿；空青你喜欢自由自在，一直希望在江湖上匡扶正义，这是你的心愿。若是爹爹固执，让你们的心愿都不能达成，我最心爱的两个女儿得不到快乐，爹爹又怎么可能快乐？”
听到李员外的话，我颇为动容。李员外一手拉住我，一手握住空青：“我的女儿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爹爹的心愿只有一个，不论是进宫的嫣儿还是想做女侠的空青，定要保护好自己，你们平安快乐，爹爹才能安度晚年啊。”说完这句，已是老泪纵横。
员外爱女情深，我不仅潸然泪下。尚在襁褓之中的我便父母双亡，从未感受过父爱，如今由衷地把李员外视为爹爹。我与空青扑进他怀里，第一次这般庆幸——来到李府，真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
既然已经走上了秀女这条路，我的一生便意味着不再于自己掌控之中了，我收拾着自己的行囊，无奈地笑自己，其实早在百年之前，当我遇到阿棠的时候，我的这个人这颗心都已由不得我自己了。
五日后，地方的“海选”进行，又经过重重的初选、复选、精选、留宫，我同各地一百余名秀女于启明二年四月抵达应天。
我走进这被五丈红墙围起的深宫，看到笨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便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留宫之后更是难熬的日子，那些太监们像挑选牲口一般将秀女中嗓音粗浊、口齿不清、仪态欠雅者甚至连脚稍大的，手腕稍粗的，举止不端的女子也一一剔除，受着老宫娥们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前所未有的仔细排查的侮辱。这些，我全忍了，并且凭借天生丽质与端庄恬静，顺利过了晋嫔。
晋嫔阶段结束后，闯过这一关的秀女们纷纷长舒一口气，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虽然我心底也是欣喜不已，但是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
“好啦！”太后长乐宫里的王公公负责选秀，他示意我们安静，“现在留下的二十人已经晋升为嫔妃，咱家在这里先向各位小娘娘道喜。”“多谢王公公提携。”我们盈盈一拜回礼。
“咱们大燚朝后宫的编制是有皇后一名，皇贵妃一名，三妃九嫔，其他宫嫔间以贵人美人淑女名号。太后娘娘有旨宁缺毋滥，所以只晋了二十位娘娘。这皇贵妃是皇上加封有所出的嫔妃才会有的恩宠，各位小娘娘暂且不着急。”
听到有所出，秀女们微微有羞涩之态，王公公拂尘一打，“现今小娘娘已是贵人之身，不能住在普通秀女住的地方了，烦请娘娘们移居伫芳宫，两位小娘娘一间，这儿照着单子划下的。”他指指身边小太监手中端着的东西，“各位小娘娘先住几日，待神女殿的管事把画像请来，太后娘娘会依次召见各位，今日回去各位好生打点下，无需紧张。”“是。”
我们四散开，大多秀女都凑到小太监那里看看与自己同住的是谁，我不愿拥挤，便立在原地，等她们瞧完再去。
“呀，咱们两个住一起。”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一个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回头便见一柔媚可人的姑娘。
她身穿月白色长裙，袖口上绣着淡青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随意扎着流苏髪，发际斜插芙蓉玉步摇，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倒有些像空青，让我不禁生出些好感。
“我叫周雪和，邯郸人。你呢？”“李千嫣，祥符人。”我含笑回应，心道，连性子都有些像空青，坦率不拘礼节。“这几日就麻烦你了，还请多多照应。”我微笑寒暄。“你瞧你说话这么客气，我有些大喇喇的了，怕要你照应我才是。”我与她相视一笑，算是熟悉了。
我们两个牵着手往分到的屋子去，蓦地我停下脚步，抬眼望天。一排一字型的鸿雁飞过天明城上空。
好久以前，我与阿棠并肩坐在丽江的梅林里，他指着北归的鸿雁告诉我，雁有仁心情义，雌雄相配，从一而终。我笑答：嫣亦然。
再后来他要回家，向我许诺鸿雁再次北归时便是他的归期。可是，归期之日，是他携着自己的发妻同来之时。
“姐姐，这鸿雁春天北归，再正常不过了，怎么看得这么仔细？”雪和在我身边笑道。我们两人比过生辰，我是五月的，雪和是腊月的，因而她称我为一声姐姐。
“哦，我是瞧它们飞得好自在啊！”我的脸上浮现一抹略显寂寥的笑容。又是一年大雁归，带回了春天，可能再带回我的爱人？
我收回目光，看着暮色下愈显宏伟的天明城：阿棠，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