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觅 第二章 建军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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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建军的烦恼

地处市区边沿的市第九中学是一所极普通的初级中学,除地方宽敞,有着市中心学校很少有的够建标准足球场和400米跑道的大操场外,其他教学设施都很简陋。好在现在连过去的重点中学都不正经上课,学生不是学语录就是参加大批判,所以学校的好坏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暑假刚过,学生还没到校,教师提前上班,没什么课可备,天天由进驻学校的工宣队领着学报纸社论,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是贺建军分到这个学校后的第二个新学年,他带的那班学生开学就应该是初二了。

天气还是燥热难耐,窗外的老槐树上不知趴着多少知了,“咪---咪---嘎---”,一声接着一声连点空隙都不留。老校长面无表情地读着报纸,老教师们有的煞有介事地在本上记着什么,有的微闭双眼象在凝神聆听,头却不争气地突然一点。年轻老师则趁工宣队长巡视的眼神没到,互相捅咕两下,或写句笑话传给旁边人,再相视一笑。

贺建军在捉模自己的事,他一直想让他的学生在不断地学语录、参加大批判和学工学农的同时,能学一些将来用得着的文化知识,可教什么,怎么教能在工宣队面前通得过,还真得费些脑筋。

突然一张纸条伸到他面前,上面写着:“中午到楼后山坡,有好东西给你看。”他用眼角扫了一下,知道是坐在旁边的苏影——和他同时分配到这所学校的他下一届同学。

苏影高挑个,人长得漂亮,又会打扮,在这个爱美常被当作资产阶级情调来批评的时代,她不管不顾,总是穿戴得惹人注目。今天她穿了件花格子衬衫,一条咖啡色的吊腿裤,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最时髦的装束。贺建军不喜欢她那招摇的性格,但对她敢于挑战世俗的胆量倒挺欣赏。他下意识地把玩着那张纸条,把它撕成纸屑,在桌上堆了个小纸堆。

午休了,贺建军拿着饭盒来到教学楼后的小山坡,这里有一片不算茂密的松树林,老师和学生们都愿意到这林间空地上聊天或玩耍。苏影已经等在那里了。

“什么事儿,还非得到这儿说?”贺建军一边问,一边先找地儿坐下,打开饭盒。

“什么事儿,就这事儿。”苏影笑着一把夺过贺建军手中的饭盒,接着把自己拿着的饭盒往贺建军手里一塞,盒盖开着,里面是大米饭和散着香气的鸡蛋炒肉。

贺建军呼地站起来,脸有些红:“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小孩哄啊?”

“哎呀,你坐下,别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家是看你天天饼子咸菜的,心疼嘛。”

“我就是吃饼子咸菜长这么大的,别的东西吃不进去。”贺建军说着,把饭盒盖好放在地上,就要往回走。

苏影一把拽住他:“你可真是的,这点儿面子都不给,今天就这样,下不为例好吗?”。

贺建军无奈地朝山下看了看。

“你不用看,怕别人说什么啊,我就要让学校的人都知道我们俩好。”

“你怎么就知道我愿意跟你好,你对我了解多少?我现在根本不想往这个河里淌。”贺建军从苏影手里拿过自己的饭盒,对苏影说了声“谢谢你,抱歉。”就下了山。

苏影还在学校的时候就知道贺建军,听过一些同学对他的评论。但那时贺建军是学校优秀的学生干部,自己是低一年级的普通女生,她觉得贺建军对于自己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这次碰巧和他分在一个学校,苏影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她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把这个在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拉到自己身边。说实在的,她对贺建军了解得并不多,她欣赏他英俊干练的外表,对他略显深沉的性格感到好奇,却总深入不进他的内心。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贺建军对自己总是不远不近,从没比看别的女教师多看自己一眼,她决定主动出击,她不信凭自己的漂亮聪明,凭自己不懈的追求,会打动不了他的心。

从那天以后,苏影有事没事往贺建军身边凑,贺建军的饭盒总是被换上好吃的饭菜。这天,她神秘地把一个小纸袋塞给贺建军,打开一看,是当时非常稀有的人人都想得到的8厘米毛主席挥手像章,这是她在区革委会当头头的表哥给她弄来的,要不是给贺建军,她可舍不得送人。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贺建军骑着自行车,来到同学李娟所在的解放小学。李娟见了贺建军特别高兴,说好久没见到咱班同学了。她上下打量着贺建军,说:“黑了,胖了,看来你还过得不错。”

“别提了,我现在被人架护着,不知道怎么月兑身了,来跟你商量个办法。”他说了苏影的事。

“好事啊,就是我听她班同学说,她挺虚荣的。”

“我也这么感觉,可她天天这么主动贴你,我没办法回避,长了不是个事儿。

“是啊,得想个办法提醒她。”李娟沉思一会儿,突然高兴地说:“有了,你领她上你家去一趟,让她看看你家的情况,如果她不在意,就说明她心眼儿好,那就可以相处。”

“你还不知道我,越是好姑娘,我越不忍心让她进我这个家遭罪。”

“哎呀,你就别犟了,就因为这犟劲,你把叶丽阳那个最好的姑娘放走了。一般人相不中,好的不忍心,你还想一辈子打光棍儿?”

“叶丽阳给你来信吧?她怎么样?”

“挺好的,她还问你呢,你也不给他写信。”

“她好就行。”

李娟上学晚,是他们班年龄最大的同学,她自己也就处处显出个大姐样,连贺建军这样独立性特别强的人,也觉得享受她的关心挺自然。她脑子不算聪明,但很努力,对人对事很执著。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她每月32元的工资,交家里20元,给男朋友邮去10元,自己只有2元的零花钱。几乎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上男朋友家帮他妈妈干这干那。

贺建军还没进学校大门,就听到操场方向传来一片嘈杂声,他紧蹬几下车子,直接骑进操场。只见几个他不认识的男生正追着他班的刘强,刘强的鼻子流着血,额头上鼓起个大包,眼睛也青肿了,一个胖子手举一根棍子,嘴里骂着:“你这个走资派的狗崽子,你爸迫害我爸,革命造反派就要把你打翻在地!”

“住手!”贺建军把车子扔到地上,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眼看胖子的棍子要打到刘强头上,他拽住刘强的衣服把他往旁边一拉,就势推了一下胖子的胳膊。胖子使劲太大,扑了个空,一下摔到地上,胳膊、脸跄掉了几块皮。他睁眼一看是老师,立刻趴在地上不起来了,哭喊着:“老师打人了,老师向着走资派的狗崽子,打贫下中农子弟了!”他用手背在脸上乱抹着,泥土、一点血水,加上眼泪,把脸涂的花里胡哨的。

贺建军的学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给他讲事情的经过。原来体育老师扔给学生一个足球就走了,让他们自己玩。初二、四班几个男生由胖子领着过来要和他们二班比赛。赛中刘强跑着射门,胖子去拦截,刘强下意识地推了胖子一把,球射进了。刘强的父亲曾是胖子爸爸单位的领导,因工作的事批评过胖子的爸爸,这次运动一开始,胖子爸爸就带头造反,把刘强爸爸打成走资派,这次他又被派到这所学校当工宣队长。胖子仗着父亲的势力,哪甘吃亏,因此发生刚才的一幕。

贺建军看着躺在地上耍赖的胖子,强耐着气愤和厌恶对他说:“你看刘强被你打什么样了,你那一棍子下去不得出人命,快起来洗洗脸去,这样不好看。”说完转身向学校走去。胖子在后面喊:“好,你就向着他吧,你等着!”

第二天刚下第三节课,工宣队长李卫东把贺建军叫到队长室。胖子的爸爸李卫东不象他儿子那么胖,不大的眼睛里透着霸道和一丝诡诈。他原来叫李福贵,李卫东是造反后改的名字。

李卫东见贺建军一脸坦然地面对他,没有一点抱歉告饶的意思,就阴阳怪气地说:“你打我儿子,我不能批评你,那样我是护犊子,太没水平。今天我要跟你说的是路线问题。你对学生宣传学知识,学文化,什么知识,什么文化,还不是那些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东西,你这不是和无产阶级特殊时期唱反调吗!”

贺建军不紧不慢地说:“李队长,你这帽子太大,我可戴不起,我不过是想对这些学生的将来负点责。你想,象你儿子这么大的学生,初二了,还就懂得小学学的那点算术,连篇成型的文章都不会写,将来走上社会能生活吗?”

“我儿子不用你操心,那些封资修的东西越学中毒越深。我听说你班学生在祭扫烈士墓的发言稿里写什么“美丽的花,爱情的花”,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你想把学生往哪条道上领?“

“队长,这段话可是学生从《革命烈士诗抄》上抄来的,我建议您也看一看。”

“革命烈士里就没有资产阶级情调了?我说特殊时期都搞了三年了,学校天天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你还在这儿唱反调,你什么动机?”

谈话不欢而散。

一连两天,学校没什么动静,李队长没再找贺建军。

星期一早晨上班,贺建军刚走到校门口,苏影满脸紧张地截住他:“贺建军,你怎么得罪工宣队了?你跟他说什么了?你父亲有什么历史问题?”

“怎么了?”

“你进去看看吧。”

贺建军走近楼前,就见大门两边的墙上粘着几张大字报,其中一个最醒目的标题是“国民党内奸的儿子贺建军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翻案没有好下场!”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学生写的,可内容却是学生写不出来的。初二.四班的胖子领着他班的一帮学生站在楼门口,看贺建军来了,领头喊起口号:“迫害造反派没有好下场!”“打倒叛徒内奸走资派!”

贺建军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大步走上前,伸手扯下一张大字报,直奔工宣队长办公室。办公室门没关,贺建军看到,工宣队长李卫东正背着手站在窗前。这间办公室在楼的拐角处,站在窗前正看到楼正门,当初李队长选这间屋子做办公室,可能就是看中了它位置的优越。

贺建军涨红着脸,手抓着那张大字报,问李队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批就批我好了,怎么借学生的手,这是不是太不光明正大了?”

李队长勉强在脸上挤出点笑来,还伸手拍拍贺建军的肩膀:“小贺呀,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我们不好阻拦,但我保证不会让他们牵着走。”接着有意把话锋一转,好像很郑重地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学校想办个学习班,学习毛主席教育思想,好好肃肃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你是新来的学生,受旧教育路线的毒害可不少,你可要认真对待呀。”

接下来,工宣队组织了一个月所谓的“学习班”,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黑线”的同时,把贺建军作为年轻教师中修正主义教育思想流毒的典型,进行了点名批判。贺建军当然不服气,学习班上经常吵得一塌糊涂。老校长悄悄对贺建军说:“你就暂时妥协认个错吧,要不他会跟你没完。”贺建军说:“没错认错的事我干不来,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苏影还经常给贺建军带饭,但总担心地问他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贺建军说:“大字报上不是写着吗,内奸、走资派,还问什么?”

苏影找他在区革委会当头头的表哥,请他替贺建军说情。他表哥说:“帮忙可以,但你要和他划清界限,他爸爸的问题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别让他影响你的前途。”苏影表哥找了李卫东,说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学生,有点问题还是以教育为主,别让人说你公报私仇。对贺建军的批判告一段落。

贺建军听苏影说为他找了人,大发雷霆,对苏影说:“谁让你管我的事儿,我凭什么找他说情,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苏影委屈地说:“人家担心你嘛,再说把你爸的问题也扯进来,弄大发了对你我都不好。”贺建军听出了苏影话里的意思。他觉得和苏影的关系,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这天下班,贺建军以对苏影表示感谢的名义,邀苏影到他家去坐坐。

贺建军家住在机床厂家属宿舍。他爸爸贺昌是个转业军人,抗日战争期间在国民党军队当过排长。抗战胜利后,他不愿意跟着国民党打内战,在排里一个跟解放军有联系的班长帮助下,率部起义,参加了解放军。1958年,已是营长的贺昌转业来到这座城市,在机床厂当了一名中层干部。贺昌加入解放军的时候,家里传来喜得儿子的好消息,于是他给儿子起名贺建军。

苏影跟着贺建军走进一座破旧的小三层楼,楼道很黑,刚从外面进来,什么也看不见。贺家住一楼,贺建军拉开门,一股阴湿的潮气扑上来。进门是不到一平米的小过道,贺建军领着苏影进了右边的住屋。屋子约有十一、二平米,除一张二人床外,在门后还安了一张小床。桌子上方的像框里有贺昌在部队立功时的照片,但特殊时期一开始,贺昌还是被造反派当作国民党军官、内奸、特务关了起来,并遭到非人的折磨。现在,他正躺在床上,腰椎扭曲,站不起来。像框里还有他们的全家福,苏影看出在贺建军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妹。

建军爸爸费劲地欠欠身子,招呼客人坐下。这时建军的继母从厨房风风火火地进屋来,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冲着贺建军就抱怨:“老二、老三要下乡,说被子太破了,冬天冷,我哪有钱和布票,他们就说到底不是亲妈。你看看,你爸叫他们打成这样,看病花了不少钱,老太太天天在炕上吼吼喘,你老弟弟不好好上学,跟一帮坏小子到处惹祸,这个家还有个过吗!”说完竟抹起眼泪来。

贺建军说:“妈你别着急,他们姐弟俩的被子都十好几年了,下乡盖是不行。我马上就开工资了,不行就先买点棉花,妈你费费心给他们絮上。”

建军爸爸埋怨着:“看你,人家建军同事头一回上咱家,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苏影赶忙说:“没事没事,我和建军是好朋友,不外。”

贺建军说:“走,上那屋看看女乃女乃。”领着苏影上东屋。这是一间只有七、八平米的更小的屋,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上下二层的套床。年近七十岁的老女乃女乃盘腿坐在小床上,见他们进来,刚招呼一声,就咳嗽起来,气管里象有个风箱,半天喘不上气,苏影觉得自己也被憋的呼吸不了了。贺建军连忙给女乃女乃捶背,待女乃女乃缓过这口气,问女乃女乃想吃什么,他去买。

正说着话,妹妹贺和平从外面回来,刚要跟哥哥说什么,一见还有客人,忙把话咽了回去。贺建军问:“有事吗?下乡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准备什么,两件破衣裳,一条破被不用对着太阳看都透亮。”“我跟妈说了,没钱做新的,先买点棉花絮里面,怎么也不能让你们俩下乡去挨冻。”

“没钱,没钱她可知道给他亲儿子做新棉袄。家里一个月供应那点肉,就给爸和她儿子吃,爸给女乃女乃送去点儿,她就连哭带闹跟爸没完没了。”

正说着,继母一头闯了进来,指着和平骂道:“你个死丫崽子,得机会就觑觑我,我天天伺候你们老的小的,你还有良心吗?”

“有没有良心自己知道,人家孩子下乡,爹妈象摘了心头肉似的,咱家可算把我们姐弟俩弄出去了,要是我妈活着能让我们这样吗!”说完妹妹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就听建军爸爸在那屋用什么东西敲着床沿,喊道:“都给我闭嘴!你们想干什么,还嫌家不乱吗?”。

贺建军瞅了瞅苏影,看她眼圈有点红了,他使了个眼色,苏影马上随他往外走。

贺建军送苏影,两人半天没说话,临分手,贺建军说:“你都看见了,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考虑个人问题。”然后又半开玩笑半自嘲地说:“老贺家的大儿媳妇难当啊,要没点胆量和能耐,谁敢‘招量’!”

两个月后,苏影经她表哥帮忙,调到了市中心的一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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