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西京，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春风送暖，桃李争妍。
一场新雨过后，满城的树木象是约好了般，一夜之间身姿就舒展开来，崭新娇女敕的黄绿，将整座城池都映衬得让人眼睛一亮。送走冬天的沉重萧瑟，人的心情也和蛰伏的树木花草一般，随春风暖阳一下子绽放开来，于是依旧热闹繁华如往昔的街市上，就夹了几分万象更新、生命伊始的轻松与狂喜。
三月初三，定国公徐府徐老太太六十岁寿辰，早几日，徐府所在的东平桥一带就热闹起来，京中相熟的人家皆使人来贺。今儿是正寿的日子，一大早的，府里就热闹起来。
满府奴仆忙忙碌碌，喜气洋洋。
徐六姑娘徐然素此时也换了一身暂新的春衫，脚步轻盈地带着丫头绿水往正房而去。天气好，身子也好了，一月的时间也足够她平复初来时的震惊，甚至在心里已开始接受新生活，所以，看着满府的雕梁画栋，廊转九环，碧树红花，再加受到吉庆气氛的感染，心情自然也不错。一路上便碰到几个对着她偷偷指指点点的，她一律无视，笑眯眯怡然自得的走向福寿堂。
“姑娘，咱们现在要过去吗？”。绿水在她身后有些不安的小声道。
“嗯。”然素头也不回地淡淡应了声，“老太太六十大寿，可是大事，做晚辈的自该早点到。”
绿水在她身后低着头，紧抿了抿唇，想说什么，看六姑娘一副笃定的样子，倒不知怎么开口了。一路沉默到老太太所在福寿堂后角门，听得里头隐隐传来的喧哗笑语声，热闹喜气如烧开了锅的沸水一般，想来东西四府，再加三房的人早已到了。又想姑娘平素在那些人面前小心翼翼避让的模样，赶忙拦住然素往里迈的脚，拉着往角门一旁，紧走几步，方停下来。
这里是福寿堂院后的小穿道儿，平素供丫头仆妇们穿行，今儿前面热闹，这里倒冷清了。
绿水左右看看无人，方抬头看了看然素，苦着一张脸，大眼睛里盛满担忧，似说不说的。
然素明知故问，笑道，“想说什么只管说。”身边只这么一个能得用的大丫头，而且这病里头一个月，这丫头甚是极职尽责，然素自来对自己人，是和颜悦色的。
绿水原本是想说，老太太本就不大喜欢她，她自己呢，也有些害羞懦弱。府里的几个姑娘也都不是好惹的主儿，还有几个坏心的，每每这样的时候，专拿她来取笑。
那些丫头婆子们虽不敢说什么，只那一个个等看热闹的嘲讽目光和神态，不用开口，就能叫姑娘臊得面红耳赤的。
往常，这样的场合她是能躲就躲的，躲不过的时候，受了气，回院中就要大哭一场。
何况这回她又有新故事叫人取笑。生怕她在老太太大喜的日子里，叫人取笑几句就沉了脸，掉了泪。
但话到嘴边儿，看到眼前那双灵透的眸子，稳得不能再稳的神色，就讪讪地改了口，“也没……没什么。”
然素拍拍她的头，如哄小孩儿一般，焉然巧笑，“放心。我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叫她们说几句又不掉一块肉！再者……”然素往这福寿堂高高的院墙上瞄了一眼，“再者，我没长嘴么？我病里在屋里练什么来着，你不也知道？”
绿水赶忙“呸呸呸”几声，“好好的，姑娘说什么死不死的？”但一想到她躲在屋子，里对着铜镜一会说老太太安康，一会又行礼大太太好，再不然就是“三四五”姐姐妹妹一通叫，边念念叨叨，一边还冲着铜镜甜甜的笑，一会儿又挑眉怒视，那模样着实滑稽，又可爱，也忍不住莞尔，“哪有姑娘这样练吵架的？那镜子可不会说话儿！”
然素笑了笑，她可不练吵架，不过练练这里说话行事罢了。前尘往事已成过往，在这里如何立稳脚跟，过得舒心，才是正事儿。
又伸手向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你不信，今儿叫你瞧瞧我苦练的成果。”说着扯了她一把，“走了。”
绿水见她笑得豪气，也忙点点头，举步跟上。
徐家乃是西京大族，东平桥一带徐姓住户，往上数十代，大约都是一个祖宗。
定国公徐老太爷徐介有五子四女。四女中有二女外嫁，二女与京中世家大族结亲。五位徐老爷，前三位嫡出的老爷现今和老太太同住在徐府大宅中。另两位庶出的老爷，在老宅一路之隔的东面，置买的地皮，重新盖起两座大宅子。
徐府主宅一分为三。东院是大老爷一家，西院是二老爷一家。中院是老太太住着，三老爷因成亲晚，和母亲同住一院儿。东西中三院皆是一通到底五进的大宅院，府与府之间，各有月门相连。
老太太的院子就座落在中院的正中位置，是个院中小三进的院子。
最后一进是老太太单独的厨房并洗衣房，以及丫头仆妇们住的地方。中间的一进，是老太太的正院儿。再往前，过了穿堂，是一个小小的待客院了。
此时，除了后院没人外，前院和中院的院子里，连廊上，到处花红柳绿，人影绰绰。个个满脸喜气儿，不时有精干的仆妇自前进飞快进来回老太太“延平候府贺老太太千秋”“东城郡王府贺老太太千秋”，然素带着绿水自连廊子到中院儿时，正有一个身着油绿长比甲的媳妇飞奔进来，声音比方才更大更透着喜气儿，带着一种刻意的宣扬，“锦乡候府贺老太太千秋。”
院中的丫头婆子听了，一齐发出比方才略大的笑声。
然素扯了扯唇角，不过是正和三姑娘议亲罢了，还没议定呢，至于么？
正这时，外头又一个仆妇过来报，“胡国公府贺老太太千秋。”
绿水听了一喜，一把拉住然素的衣袖，说道，“姑娘，是咱们姨太太家。”
她的声音惊动了立在院中看热闹的丫头们，都一齐向主仆二人望来，个个带着看好戏的神色。有胆大的，敢正眼瞧；有些胆子小，心中还顾念尊卑之分，躲躲闪闪的瞧。然素唇边含笑，大大方方任她们打量，与此同时，也自穿起堂开始，打量院中的人。
她看得慢，不急不躁的，碰到那胆子大，敢和她对眼儿的，她就定定的盯着那人的眼睛看。谁怕谁，这身子再不受待见，也是三房的嫡长女，定国公府的嫡出六姑娘。不信，你们还真敢和我比一比高低不成？
果然，一开始不甘示弱和她比气势的那个妇人，在二人各不相让的看了不过几息功夫，她一偏头，转往顺着廊子往角门去了。
这妇人落败，余下的人，不约而同的都偏了头，各自寻人说话，或者干脆装作有事要忙，避了出去。
“绿水，这妇人是谁？”然素微微偏头问。
绿水还不及回答，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地声音，“是我们那院儿的张嫂子。怎么，妹妹不认得她？”
然素主仆两个立时转身，只见大房那边的三姑娘带着几个丫头立在众人身后，一身银红广袖大衫俏生生的立着，面施薄粉，唇角微挑，脸上掩饰不住睥睨众生的傲然，居高临下看然素和绿水。
“哦。原是她。”然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怪不得这么不把她这个三房嫡出姑娘放在眼中。向她微微一笑，“谢三姐姐。我一向不怎么出门，府里人又多，看着面生。”
“莫不是六妹妹想旁的，想怔了神，故而一时没想起她罢。”徐三姑娘徐然萦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掩口窃笑。
院中的丫头媳妇们有听懂这话儿的，也跟着低头窃笑。
“唔。倒是！三姐姐真是我肠子里的虫子！”然素心知她们笑什么，故意说得粗鄙，一边从善如流地微微点头笑，“我姨母今儿怕是要来，许久没见着她，自然高兴。”
话音还未落，徐三姑娘脸上的笑就僵在唇边，拂袖冷冷一哼，声音也冷硬起来，“我看，你不是想你姨母，是想什么表哥了吧……”言到最后已是挑着声音，无不嘲讽。
她这话声音也不大，只有她身后的几个丫头听得真真的，绿水脸色一凛，身子往前一动，就要护她。
然素顺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黑如点墨的瞳仁里仍是一片始终不变的淡笑，声音却带了点点的规劝，“三姐姐，虽说你正议亲，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口没遮拦的，叫祖母听见，可是要斥责的。快别这样了啊！妹妹也是一片好心，三姐姐切莫将我的好意歪解了去。”
说着敛衽微施一礼，拉绿水往上房去，一边走，一边叮咛她，“今儿来给老太太贺寿的可都是世家公爵的老太太、太太、小姐们，都是见过大世面，而且家规甚严的。你好生的管好自己的嘴，莫说那些不上路的话，叫那些人听见，笑我们国公府没规矩，不知礼数。”
绿水心里暗笑，连连点头，正色恭敬地道，“姑娘教训的是。我记下了，一会儿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候姑娘。见了人只给笑脸，旁的话一句也不说。”
然素微微点头，“嗯，这就对了。你在这里候着罢，我进去给祖母贺寿。”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似是不**人的事儿，院中这些人精儿，哪能听不出来。个个心中诧异，又看一向傲气的三姑娘吃瘪，气得脸色都变了，在肚子里暗自发笑。又不敢笑，更怕她恼羞成怒，迁怒于人，于是都又忙忙的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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