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长安 任他明月下西楼(3)

作者 : 快雪时情

薛涛一手支颐,痴痴地望着几案上的两根燃烧过半的红烛。

红烛火光摇曳明灭之间,映出桌畔独坐的身影。

桌上摆满了佳肴陈酿。

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薛涛满脸喜色,猛然回过头来,却只见淡烟一个人挑帘进来。

薛涛的脸色黯淡下去,慢慢地回过头来。

淡烟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问道:"小姐,要不要派人去韦大人府上看一看?"

薛涛轻轻一笑:"不必了,他如果想来,无论怎样都会来的。"

"可是,也许是公务耽搁了呢?也许是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需要韦大人去处理呢?也许是……"

薛涛打断她的话:"如果是因为有别的要紧事,只要他心里念着我,都不妨派人来和我说一声。除非他觉得我无关紧要,那我又何必跑去自讨没趣呢?"

淡烟还想说什么,薛涛回过头来,看着淡烟:"淡烟,我是喜欢他,可我也有我的自尊,我不能为了他而完全放下我的自尊。"

薛涛表情平静,可是声音里已经隐隐带了一丝哽咽。

淡烟立即噤声,好半天,才说:"那我再出去看看。"

出了屋子,淡烟站在院子中,左右为难。

想派人去韦府看看吧,又担心小姐责怪;就这样干等着?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她前思后想,终于跺了跺脚:"管它呢,小姐放不下面子,我可不能就让她这样傻等下去。"

淡烟一阵风似地走到院门口,找来小厮,吩咐他:"你去韦大人府上,问问韦大人出来了没有。"

想起薛涛的矜持,淡烟迟疑一下,又叮嘱一句:"就向门口看门的人打听就好了,不要惊动府里面的人。"

小厮答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容若举起酒杯:"韦大哥,我先敬你一杯,敬你此次大胜吐蕃,为我大唐扬眉吐气,保卫剑南百姓免受荼毒,自身也立下不世的男儿功业。"

韦皋连忙拿起酒杯,转向武元衡道:"这都是节度使大人指挥有方。"

武元衡笑着打断他:"城武,自家人在一起,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容若也笑道:"韦大哥,你再推辞,就不是客气而是虚伪了。这杯就是敬你的。"

韦皋只得一饮而尽,然后才含笑说:"其实,我也不是客气,这次能打胜仗,多亏了节度使大人这几年来一直在做的准备,粮草供应充足,往来运输顺当,将士们也训练有素,战阵纯熟。也多亏了容若你,说动南诏与吐蕃断绝往来,又出兵助我们共抗吐蕃。对了,容若,你在南诏际遇如何?我还听武大人说,你离开南诏后又去了衡山,拜一代奇人李泌为师,这一段经历也该说说。"

容若一摆手:"我刚才都跟我爹我娘说了一遍了。先把我这段经历放下,韦大哥你先讲讲你出征吐蕃的事。"

韦皋从来就无法拒绝容若的请求,只得将西征的经过细细讲来:如何在雅州(今四川雅安)与吐蕃遭遇,如何首战告捷,如何乘胜追击,转战千里,先后收复被吐蕃占据的城池和军镇,烧毁上百个吐蕃的城堡,又如何包围维州和昆明城(今四川盐原),引得论莽热率兵来解维州之围,又如何且战且退,将吐蕃大军引入已设好的埋伏……

容若听得双眼发亮,不时询问几句。终于叹道:"真是精彩极了。虽然不能亲眼得见,但是听韦大哥你这么一讲,我也仿佛真的跟着你们去了这一趟。

武元衡也笑道:"城武好口才。之前你派人送来的战报不过是例行公文,今日听你这番话,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艰险。"

武夫人目光中也颇有赞许神色。

眼看天色不早,武元衡体恤夫人身体羸弱,转头对韦皋道:"城武啊,你和容若好久没见,你们年轻人多聚聚聊聊。我们上了年纪了,可要早些休息。"

武夫人微笑点点头,容若扶母亲起身。韦皋也连忙起身,送别武元衡和武夫人。

武元衡不忘嘱咐女儿:"好好招呼你韦大哥。"

容若笑道:"爹你放心吧。"

席上既然没了长辈,容若也命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都退下去了。两个人自斟自饮,倒也自在。

容若问道:"韦大哥,你见过寻阁劝了?"

韦皋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两军会合之后,我与这位南诏王子见过一面。他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说起因为你的缘故,也与我们剑南多了两分亲近。不过我看此人心思机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怕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

容若想起寻阁劝与段俭魏早有安排,却一直瞒着所有人;想起李愬与加吉额多宴前比武假装不敌时,寻阁劝冷沉的神色;想起他铲除逻立隆父子的雷霆手段;想起异牟寻的灰心失望。

她不由轻叹一声:"寻阁劝此人确实并非常人,心思缜密深沉,有霹雳雷霆般的手段。韦大哥,你以后在剑南遇到与南诏打交道的事,可得处处小心。"

韦皋点点头:"南诏现在与大唐交好,据说南诏已经派使节去长安递交称臣、请封的国书。武大人也已向朝廷上报南诏此次出兵的功劳。不过,两国之间,分分合合,也都是常理。你所言不错,日后与南诏交往,我一定会额外小心。"

韦皋又询问容若别后的情形,容若再次讲述了一番。

在韦皋面前,容若没有隐瞒从衡山下山时遇伏的一节,也说了自己遇到危险被李纯相救的经过。只是,后来自己与李纯双双落崖,两人同生共死,两情相悦的事,容若却略去没说。她虽一向视韦皋为大哥,但在一个男子面前述说少女心事,总觉得有几分尴尬。

韦皋听得脸上变色,皱起双眉:"什么人,居然这么大胆,在衡山就敢如此公然行凶?"

"广陵王说可能是针对他的。"

韦皋沉思着,点了点头:"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再激烈的手段也不惮使出来了。不过,也难保不是淮西、魏博去的人。即使是西平郡王,当年平定内乱,拜将封王,也得罪了不少人。"

韦皋看了看容若,越思越想越是后怕:"这次多亏有广陵王相救。唉,容若,你一个女孩子家……"

韦皋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起容若的心性,也只得摇摇头。

容若只是抿嘴一笑,也未答言。

韦皋叹了口气:"广陵王的相救之恩,咱们必定要报答才是。"

容若笑道:"韦大哥,你不用为这个操心了。"

韦皋摇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宠爱:"你的事,就和我的事一样。广陵王既然救了你,比救了我更让我感激。日后我自有报答他的地方。"

容若知道韦皋一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己和李纯的关系还没过到明处,此时也不便多言,只是笑笑,改说些其他话题。

容若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之后,韦皋果然实现了他今日的诺言。

夜已深。

淡烟犹犹豫豫地推开房门。

派去韦府打听消息的小厮已经回来了,回报韦府门口的看门人说,韦大人早就骑着马出了门,一直都没有回府。他也遵照淡烟的吩咐,没有打扰韦府里的人,只是在门口问了问消息就走了。

淡烟实在想不出,除了来枇杷居来找自家小姐,韦大人还能去哪里?如果说是处理公务呢,也没有一直处理到这么晚的道理。

难道,真的如小姐所说,韦大人并未将小姐放在心上?

听到开门和脚步声,薛涛并未回过头来。

这一晚上,她已经惊喜地回头无数次,也失望了无数次。是小厮来端菜端酒,是小丫头来换蜡烛,是淡烟来问是否该把酒菜端回去重新热过。

菜,热了又凉了,就像一颗心,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这种感觉,还不如从来没有过希望。

果然,在她背后,响起的还是淡烟的声音:"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要把桌子撤了去,您也早些休息?"

薛涛没有说话,留给淡烟的只是一个面向红烛默默坐着的背影。

淡烟心头一阵难过。

正在这时,远远听到院门口传来的隐隐说话声。

淡烟惊喜地抬起头,刚想说我去看看是不是韦大人来了,就见小丫头铃儿一阵风似地跑进来,禀报道:"小姐,元公子又来求见,不知小姐见是不见?"

元公子是远游来蜀地的诗人,文采出众,颇有才名。早在来蜀地之前,他就听过薛涛的名声,在日前的一次饮宴上,曾经见过薛涛一面,一见之下,更为之倾倒,因此常常来求见。薛涛也不讨厌他,偶尔请他进来喝杯茶,清谈一番。可是像今日这么晚才来,却从未有过。

淡烟本来心情就不佳,听说是什么元公子而不是韦大人,更是又气又恼,责备铃儿:"你真是个没眼色的。这么晚了,你就说小姐睡下了不就得了?还来烦扰小姐。"

铃儿低着头应了声"是",心里却在嘀咕:我怎么知道小姐是什么心思,到底要不要见呢?不过是我倒霉,成了你们的撒气筒罢了。

谁知薛涛却慢慢回过头来,笑道:"谁说我不见了?去请元公子进来。"

淡烟吃惊地叫道:"小姐!"

薛涛脸上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妖冶妩媚,一点红唇如五月里的碧鸡海棠,鲜妍夺目,因为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会落下枝头,反而更是绽放出决绝的美,带点儿凄艳。

薛涛一面笑着一面慢慢地道:"你也说过莫要辜负好时光。**可是苦短呢。"

淡烟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难过,再次叫道:"小姐!"

薛涛嘴角含笑,只是看着她,问:"难道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淡烟无奈,跺了跺脚,只得出去。

薛涛回过头来,望着几乎燃烧殆尽了的红烛,喃喃地道:"-空闺灭烛后,罗幌独眠时-独眠吗?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目中却偏偏滚下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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