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女枭 四十七,煮酒论雄

作者 : 十三儿

夜幕降临,秦府。

一盏虚弱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一片沉重的寂静。良久,秦老爷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缓缓地走到桌旁,斟酒。他突然痴痴地望着那抹光亮,任酒斟满酒杯,溢到桌上,像一条弯曲的小溪般打湿了他的衣衫。直到许久之时,他回过神,放下酒壶,闭上眼,落出一丝泪来,温润滚烫。他望着那杯酒,缓缓地举起它,叹道,“人生如梦,痛一场,醉一场,聚散离别,泣一场。”就在他举杯将饮时,突听有人敲门,微微一怔,放下酒杯道,“何人?”门外的曾大夫道,“老家伙。”

秦老爷赶紧去开门,这一开门不禁一惊。那黑暗中,竟飘忽着点点白星,屋外竟在下雪了。曾大夫揉搓着手,哈气道,“想不到今年的冬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秦老爷叹了口气,讷讷道,“是呵,是来得有些早。”

曾大夫走进屋内,突见桌上有杯酒,喜道,“你倒自在得很。”说着竟要去取那杯酒。

秦老爷苦笑道,“这是诀别酒。”

曾大夫一怔,闻了闻,叹道,“你又何必如此?”顿了顿又道,“若要走,也得把我带上才是。”秦老爷垂下眼睑,再也说不出话来。好半会儿,曾大夫突然笑道,“我记得,我在二十几年前嗜酒如命,可这二十几年来,滴酒未沾,生怕饮酒误事。今日,我定要一醉方休才痛快。”

秦老爷抬起头,望着他,也笑道,“死老鬼,也为难你这些年的隐忍了。”顿了顿又道,“好,我们今夜不醉不归。”他们突然相视一笑,这二十几来的酸甜苦辣,都在这一笑中消融。

良久,待秦老爷取来酒后,正准备倒入碗里,曾大夫大声道,“要喝就喝个痛快,怎这般斯文?”说着夺过秦老爷手中的酒坛,仰头就一口,怎知这一口太猛,呛得他似要把肝脏都咳出来。秦老爷笑道,“老不中用了。”

曾大夫边抚胸口边道,“老了,老了。”一脸感叹。二人坐定后边饮酒边叙事,曾大夫回忆道,“想当年我的酒量可不是吹的。”

秦老爷笑道,“嗜酒如命之徒。”顿了顿又道,“你还有脸说,喝酒把老婆给赶走了……”

曾大夫老脸一红,搔了搔头道,“去去去,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也难怪当初他为何对秦祭说女人是拿来宠的,想必是过来人的觉悟罢。

秦老爷感叹道,“时如梭,这一晃就二十几年了,可我却恍若昨日,没有丝毫头绪。”他一脸慨然萧瑟之意,这岁月果真无情。

曾大夫摇头道,“你还恍若昨日?只要一想到这二十几年来我就心神不宁。”顿了顿突然戏谑道,“这秦祭可没少挨过你揍的。”

秦老爷无奈道,“我若不逼迫他,怎能成大事?”

曾大夫叹道,“你确实是一个优秀的训导者,只是,你还忘了一件事。”

秦老爷狐疑道,“你且说。”

曾大夫正色道,“你忘了教秦祭怎样学会爱。”他的脸居然红了红,又继续道,“这傻小子只晓得强取豪夺,霸占,若他懂爱,那茉夫人还不手到擒来?若他把茉夫人弄到手,岂不省了一大堆的麻烦?”

秦老爷捋了捋胡子,叹道,“确也如此。”

曾大夫饮了口酒,摇了摇食指,无奈道,“这傻小子定然得吃些苦头才是,他这辈子,恐怕就这情关过不了了。”

秦老爷苦笑道,“就茉夫人这关过不了。”顿了顿又道,“你说这小子怎就这般死心眼儿?天下女子多的是,他为何就独独挂在了茉夫人的身上转不过弯来了?”

曾大夫笑了笑,慢吞吞道,“这茉夫人可非一般女子,你我都是过来人,你又何曾见过如此巾帼之本色?”

秦老爷沉默了阵,叹了口气,“果真是祸水红颜。”顿了顿又道,“若非她心甘情愿,恐怕这天底下,还真没人能制得住她。”

曾大夫淡淡道,“这不就得了,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秦祭这小子不是喜征服么?他这辈子,非得栽在茉夫人的手里不可。”

秦老爷垂下眼睑,无奈道,“罢了,罢了,这些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纠缠罢。”他突然又道,“我今日所见甯王爷之子,果然与倾城一模一样。”

曾大夫戏谑道,“这美人毒,果真祸害千年。”

秦老爷感叹道,“想必甯王爷也难受得很。”

曾大夫模了模鼻子,淡淡道,“祸水红颜,可这红颜,若不去招惹,何来祸水之说?”他一脸睿智,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明雅夫人。他一直都钦佩她,钦佩她的深明大义,她的果断。秦老爷轻声道,“这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你又何须多愁善感?”

曾大夫叹了口气,喃喃道,“是呵,我又何必如此?”他突然起身,缓缓地打开窗户,望着黑暗中的白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突然淡淡道,“秦耘,你累了么?”秦老爷垂下眼睑,不说话了。曾大夫突然扭过头,平静道,“我厌倦了,厌倦这里的一切,厌倦这世俗的虚伪与愤怒。”他的声音平静,却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沧桑。是的,他厌倦,厌倦这些年来所承受的小心翼翼。就连现在,每天晚上他睡觉时都还紧握着一包药粉。那是救命药,因为他要随时做准备,救护秦祭,或许相关的人。这就是他,曾大夫,曾经的酒鬼,曾经的御医。可曾经他只想成为酒鬼,但现在,他不想了。他害怕,害怕这种习惯融入他的骨子,令他变得异常小心敏感,变得脆弱。所以他要解月兑,他只想解月兑,彻底地解月兑。

直到许久之时,窗外的雪渐渐地越来越大了,曾大夫突然来了兴致,“天明时,我们到亭子里煮酒如何?”

秦老爷一怔,“煮酒?”

曾大夫笑道,“你还记得当年曾听过的曲子么?那首《琵琶送》,《江湖遥》,《铿锵绝离》,还有《物语霸唱》。”一脸兴奋之色,满面通红。秦老爷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唏嘘道,“好,天明时,我们就来一段《物语霸唱》如何?”曾大夫欣喜地拍掌道,“好,好。”他突然又望着窗外,急道,“你说这天儿怎还不亮?”

秦老爷无奈道,“你呀你,这急脾气还是改不了。”

直到天刚蒙蒙发亮时,秦老爷与曾大夫便去找来小炉木炭,在亭子里摆上,二人一脸兴奋莫名。曾大夫突然打了个喷嚏,缩了缩脖子,望着那片银白,唏嘘道,“你看,这初雪竟如此令人震慑。”一脸激动之色。

秦老爷感叹道,“这江南水乡的万里银妆果然凛然豪迈。”待酒煮上后,曾大夫又放了些枸杞之类的药材。好半会儿,他突然坐到亭子边上,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哼唱道,“山河兮,万水千山总有情兮;问世间壮志男儿,身不由己,荡天涯……”

秦老爷接唱道,“叹红尘多痴情,英雄落泪,殇红颜;”

曾大夫接道,“壮志未酬,身飘零;独仰冷月,怅别离。”

突然,他们都停止了哼唱,都陷入了往日的曾经。他们突然都记起了往日的种种,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与这二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

寂静,大雪纷飞。那漫天的银白静静地飘落,覆盖,再覆盖。曾经的一切都被它们掩藏,融化,消逝,然后,新的记忆又重新开始,周而复始。良久,秦老爷突然走出亭子。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紧握住它们,一丝水滴从他的手心流出。他松开手,喃喃道,“这岁月,岂不如这白雪般转瞬即逝?”

曾大夫垂下眼睑,慢条斯理地舀了两勺酒,慨然道,“今日咱们不提往事,咱们就来论天下诸侯,如何?”

秦老爷一怔,饶有趣味道,“你且说说这天下英雄你最佩服谁?”

曾大夫想了想,正色道,“若论巾帼,这天底下也没几人,不过这倾城与明雅夫人的胆色我倒佩服。”

秦老爷苦笑道,“她二人确实令人钦佩。”

曾大夫突然又道,“且说这茉夫人,亦正亦邪,实在难以评论,不过也算得上奇女子了。若没有一番胆色,她又怎敢忽悠甯王爷十七万两银子?”秦老爷点头表示赞同,若有所思道,“我秦耘这辈子也就只佩服先皇与甯王爷了。”

曾大夫歪着头,饮了一口酒,正色道,“甯王爷不愧是当代之枭雄,是条血性汉子。”

秦老爷感叹道,“是呵,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曾大夫想了阵儿,突然道,“这玄机老人呢?”

秦老爷苦笑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德高望重,乃一代大师,不可议论。”一脸慎重之色。

曾大夫摇头道,“非也,我倒觉得这人儿邪门得很。”顿了顿又道,“据闻他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简直就是个老妖怪。”秦老爷微微皱眉,对于曾大夫的口无遮拦哭笑不得,曾大夫突然又道,“这北渭的龚亲王倒不可小视。”

秦老爷点头表示赞同,他沉吟道,“此人颇擅长心术,懂得利用人心。不过,此人的疑心太重,而北渭太子正是他的绊脚石,难成大业。”

曾大夫想了想,“那骊岚隐士的头目呢?”

秦老爷微微一怔,慎重道,“据闻此人诡异莫测,而隐士布遍三国,其中操控的经济网络乃各国龙头。而这次秦殃又怎会成为驻宣寅的隐士头目?他出家的这段时日到底又隐瞒着什么秘密,我亦不曾问过。现在看来,这隐士的头目定然来头不小,不但如此,想来也是个可怕之人。”

曾大夫感叹道,“这世人本就如此,因为不了解,所以害怕。”他突然仰起头,平静道,“你且说说这皇帝与秦祭,日后又定当如何?”秦老爷低下头,沉默了,一脸黯然之色。他们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都明白,那两兄弟之间的恶战,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良久,曾大夫举起酒杯,干咳道,“来来来,喝酒喝酒,日后的事谁又能知晓?”

秦老爷苦涩道,“那你我二人又该何去何从?”

曾大夫垂下眼睑,突然起身,走入那片大雪纷飞,他仰起头,哼唱《江湖遥》。

红尘笑,痴怨了;人过招,笑里藏刀。

男儿畅,乐逍遥,铮铮铁骨自飘摇。

颜如玉,虚缥缈,来去无痕空寂寥。

红颜笑,千娇百媚自妖娆;

江湖笑,苦酒满杯自知晓。

英雄笑,来也匆去也空,

此生未了,叹世间爱恨情仇自欺扰。

吾痴吾笑吾怨,一酒一箫,独自醉。

恨相逢,怨相逢;

笑过一生,叹过一生,恨过一生。

到头来,人逝随风去无痕。

湮没尘埃,风云聚散,

洗尽了英雄泪……

声音空旷苍劲,在那片银白中飘荡,久久不能褪去。那歌词,将一个身不由己的男儿心渲斥得淋漓尽致。湮没尘埃,风云聚散,洗尽了英雄泪。好一个英雄泪。枭雄无情,英雄无泪。可他们都是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他们有血肉,有热泪。他们的血,为忠义而洒,他们的泪,为真情而流。可他们的归宿呢?

良久,秦老爷仰望着天空,喃喃道,“英雄笑,来也匆去也空,生与死,不过是一场空。”他突然笑了,这生与死,又有何惧?他突然举杯一饮而尽,哼唱道,“恨相逢,怨相逢,笑过一生,叹过一生,恨过一生,到头来,人逝随风去无痕。”他们突然相视一笑,那抹笑意竟带着说不出的洒月兑。那种莫名的淡然,抛弃一切世俗挣扎的淡然。秦老爷突然望着曾大夫,平静道,“死酒鬼,你敢跟我一起走么?”曾大夫垂下眼睑,缓缓地走进亭子里,他望着那壶热腾腾的酒,竟幽默道,“醉死总比毒死来得好些。”

秦老爷望着逐渐亮开的天色,怆然道,“来也匆匆,去也空空。”他与曾大夫面对面坐着,曾大夫突然装了两杯酒,分别放了些药粉,他平静道,“这药不苦,喝下去也不会痛。”顿了顿又道,“这药,我替自己准备了二十几年,今日,总算到期了。”他缓缓地举起杯来,淡淡道,“你敢喝么。”秦老爷凝视着那杯诀别酒,突然也举起杯来,二人默默地望着对方,相视一笑。他们同时一饮而尽,没有任何犹豫。

天地间,仿佛寂静下来。那片雪白,在风中凄厉地飞舞,它们仿佛也在送别,替他们送行。直到许久之时,一丝细微的声响,是酒杯掉落的声音。曾大夫闭上眼,唇角沁出一丝血迹。他的容颜安然宁静,仿若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彻底地解月兑了。他走了,静静地走了,不留一丝痕迹。

良久,秦老爷气若游丝地望着他,笑了。他虚弱道,“死老鬼,赶去偷酒喝么……”他的手缓缓地滑落,唇角还遗留着淡淡的平静之色,没有一丝痛苦,只有松懈的淡然,仿若背负着千斤重的石块,突然被卸掉那样……

雪,越来越大,漫天的大雪在这里依依不舍地飞舞。它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可为何如此脆弱的生命依然顽强屹立?可为何这人心却又是如此的孱弱?秦老爷,曾大夫,莫老爷,清明锦,卿魏。这五颗棋子,终于不负所托,完成了嘉乐帝的策划。他们的时代,被他们自己亲手划上了句号,一个完整的句号。而那个符号,

最终以死来终结。是的,死亡。

秦老爷,曾大夫,曾经的过往,因他们的离去而终结。你看,这初雪,竟在这一天来了。它们为何要到来?为何今年的初冬竟来得如此之早?难道,是特意赶来为他们送行的么?

酒,依然沸腾。那沸腾的热烈仿佛在燃烧,带着叹息,带着无可奈何的扼腕。天边,隐约地仿若还漂浮着那首《江湖遥》,它仿佛还回荡在这里,久久不愿散去。那一页的风云聚散,洗尽了英雄泪。煮酒论群雄,这天底下的群雄,你纵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最终人去楼空,唯一留下的,亦不过是历史的痕迹罢了。是的,历史的痕迹。就在秦老爷与曾大夫离去后的小段时间里,秦祭赶来了。他怔怔地望着他们,突然就直直地跪了下去,凄厉怆然道,“孩儿不孝。”他就这样跪在雪地里,任雪飘落到他的发丝上,脸上,肩上。他默默地跪了一天一夜,不发一语。

(注:《江湖遥》十三儿自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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