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云 第二卷 有匪君子 第四十章 风满楼

作者 : 轻小罗

王闰之半躺在床上,头上缠了条石青色帕子,额前几缕青丝耷了下来,颇见憔悴。不过几天工夫,丰润的脸颊就瘦了几分。她看向躺在一边的苏迨,吃饱喝足的苏迨包在海棠红鱼戏莲子的湖绸包被里,正心满意足的吐着泡泡。他头上戴着一顶玉色小软帽,软帽正中绣着一只样子极新颖别致偏做工一般针脚平平的小花猪,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巧的是,小花猪的嘴角也挂着一颗泡泡。王闰之想笑,眼窝却湿润了。

“溪儿,”她转过脸来,“那王家是当朝新贵,又是诗礼之家,王家公子你也见过,端的是一表人才,风度绝佳,给他做小也不至太辱没了你。”

林溪晚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王闰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别的不说,单是那王夫人,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迨哥儿洗三那天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可反过来想想,她越是这样,怕是那王公子越是中意于你。女人这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男人的怜惜和恩宠么!老爷和王家父子素有交情,你是苏家的小娘子,苏家必为你撑腰,她不能当真把你怎么样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溪晚仍低着头,细细的研究着架子床脚上雕着的一朵玉簪花。这花雕工精细,若是花瓣再大一点,整体高度能往下移一点,雕在床脚与地面的交接处就更好了……听到王闰之叫自己,“哦”了一声。

王闰之又说道:“这事莫说你怨,我心里也怨啊。这哭也哭过,骂也骂过,老爷就是不松口,想想也是,都答应了人家,又是同朝为官,总要打交道的,怎好出尔反尔?你也知道,自打二叔被贬以后,咱们家一直处在风口浪尖,这王大人又身居丞相之职,统领百官……就算是老爷真的被贬了,你也有个容身之处啊!”指了指旁边一个穿葱绿裙袄的小丫鬟,“这个叫庆喜的,模样女红都不错,我原想栽培些日子,再送给你,今儿你就带回去吧,帮你做些针线也好。”

看来谈话到此要结束了。这就是王闰之去找苏轼交涉的最后结果。等待时的心浮气躁,在得知这个结果时竟荒唐的化作果然原来如此不出所料的一抹自得。难道自己已练就铜墙铁壁了?林溪晚暗哂,起身谢过王闰之时却是面沉如水,丝毫不动神色。

王闰之迟迟不说话,只紧紧盯着她,眼中是淡淡的忧伤,过了一会,才柔声道:“你有什么委屈,就吐出来。”

林溪晚轻垂眼睑,缓缓摇头。

能说出来的委屈,那不叫委屈。

“溪儿,”王闰之咬咬牙,“你去找找老爷吧,也许他还有未竟之言。”

找苏轼,去做什么,说什么?是表明自己诚惶诚恐、大恩不言谢的感激?还是忏悔痛哭、苦苦哀求留下自己?

七岁那年,自己向那个所谓的叔叔厉声哀求的情景,像一把带着冰渣的利刃,直插入心脏,窒息的那一刻,还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其实早该知道,向那些不在乎自己的人哀求,只是徒劳的践踏尊严。只有挺直腰板,微笑,微笑,继续微笑,才是支撑自己的最好武器。

她知道苏轼恨她,恨她的欺骗。什么哥哥妹子,不过是一时没有想到报复之法的权宜之计,眼下,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她松开几乎被自己咬到麻木的嘴唇,唇边荡开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月光那样温柔而清冷:“嫂嫂,您好好歇着吧,这还没出月子呢,就为了我的事情操心,瞧您清减了许多,若是落下什么病可怎生是好,不管我以后嫁谁,可都指靠着您呢。”

在她的记忆里,王闰之从未和苏轼红过脸,即使这一年来苏轼多方冷落,王闰之也是笑脸相迎,贤惠体贴。而这一次,为了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月子里的王闰之和苏轼吵了架。冲着这一点,她就得感激她。

她轻轻为王闰之掖了掖被角:“这个庆喜我就带着了,回去试试她的手艺。前些日子嫂嫂才说,总有我绣嫁妆绣的天昏地暗的时候,这日子可不是来了?只是不知道做人家姨娘有没有嫁妆的?”

王闰之听着,怔怔的流下泪来。林溪晚拿帕子帮她擦拭掉,笑道:“那王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是纸糊的美人,风一吹就散了。嫂嫂快收了泪,对眼睛不好。”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嫂嫂,若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可会怨我?”

王闰之惊道:“你不会做傻事吧?”

“怎么会呢?我就是这么一问罢了。”林溪晚轻笑,“嫂嫂是知道我的,就是刺绣的时候扎了手,都要偷偷包起来,我哪里有做傻事的胆子?”

从王闰之那里出来,林溪晚带着吉祥和庆喜快步走向小跨院,堪堪到了门口,却看到两个洒扫上的婆子背对着她们坐在各自的扫把上面闲聊,脚边是一堆笼到一起的落叶。

“……真是烧了高香了,不过是婢女出身,咱们老爷的便宜妹子,竟进入相府享福去了,……咱们闺女怎么没这般造化?”

“有啥好羡慕的?进入相府又怎样,横竖是做妾,能有好果子吃?看看咱们的周姨娘,不是没风光过,说送人就送人了。说白了,这姨娘就是男人的玩物儿,可不兴这样咒自己闺女!”

“你懂啥!周姨娘是啥出身,咱家这位虽不是正经小娘子,到底有老爷在后面撑腰,抬过去就是贵妾,岂是周姨娘那种风尘女子可比?”

“有这等事?我咋听我家大小子说,如今风声紧的很,咱们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贬了。你说这个时候送林姑娘去相府,是不是……”

吉祥和庆喜一左一右站在那里,不时的看看林溪晚的脸色,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眼看这两个婆子越说越不像话,庆喜哼了一声,站出去喝到:“两个妈妈糊涂了吧,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混说。”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庆喜,一个脸上堆了笑就要套近乎,另一个却扯了她一把,一起往林溪晚这里看来,脸上就蔫了。机灵一点的就讪讪道:“小娘子没在屋子里赶活计呀,瞧这气色,想是出阁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没等林溪晚说话,庆喜骂道:“小娘子去哪儿,做什么,还需要跟你们汇报不成?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没点眼力价儿的东西,真真惹人烦。”

“等等。”吉祥日常不多话,心里却是明白,又在林溪晚身边呆的久了,知道她心里越是恼恨,面上越是淡淡,忙轻声阻止了正要溜掉的两个婆子,又问林溪晚:“叫任妈妈来吧,要打要卖全凭章程就是。”

王闰之宽容御下,林溪晚能躲则躲,府里的下人们胆子越来越大,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传言满天,现在更好,青天白日的,就敢这么大剌剌的议论主子是非,不管教一下,实在不像话。既然迎头撞上了,索性敲打敲打,以儆效尤。

林溪晚点点头:“每人二十板子,罚三月月例。交代任妈妈,以后若在遇到这等事情,不需要请示,直接发作了就是。”说着不理会两个婆子的磕头求饶,竟自进了院子。

林溪晚走到桌前的红漆椅上坐下,以手支颐。庆喜跟了进来,脸色青青白白,她看着林溪晚的脸色,小心的试试了茶壶的温度,斟了盏温茶端到林溪晚面前。林溪晚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等我使唤了再唤你过来。打今儿起,你和吉祥住一个屋,等她回来让她跟你说说我这里的规矩。”

半个时辰后吉祥回来,跟林溪晚描述当时的情况:“……按照姑娘吩咐的,将各处的丫鬟婆子叫了几个过去,当众说了她们的错处和处罚,又当众打的板子……夫人那里也回过,说凭姑娘做主……”

正说着,庆喜进来了,手里拿着几个花样子,一一跟林溪晚展示着,说道:“这是时下最新流行的几个花样,小娘子看看喜欢哪些,我好挑出来,先去配色。”

林溪晚看也没看,淡淡说道:“你觉得哪个好,就选哪个好了。”

庆喜紧抿着唇,犹豫了一下,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错了,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她眉毛弯弯,一双眼睛甚是灵活,虽是丫鬟,一双手却白润细腻,再配上身上的葱绿裙袄,活月兑月兑一棵鲜女敕的青葱,处处透着水灵。

林溪晚说道:“起来吧,我又没说你什么。”

庆喜只是磕头。吉祥说道:“姑娘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你这样子,难不成要姑娘亲自扶你?”庆喜这才站了起来,捏着手里的花样子,不敢再说话。

林溪晚只得吩咐道:“去把我那件新做的绛红色斗篷找出来,你看看给我绣点什么花草。兰花梅花,月季玉簪,不拘什么,只是颜色要沉一些,就用同色系吧。”

庆喜忙应了是,又沉吟道:“既是绛紫色,不如配茜草色吧,只比绛紫色浅一点,又不张扬,又雅致。”看了眼林溪晚,“您觉得呢?”林溪晚答应了,她又看看手里的花样子,期艾道:“那这些花样子……”

“我不是说过了,这个由你来选。”林溪晚打断她的话。

庆喜神色犹疑不决,终究没敢再问,拿过斗篷出去了。林溪晚这才吩咐吉祥:“去看看丹青在做什么,若是不忙,叫她来一趟。”

话音才落,就听到丹青的声音:“就知道小娘子要找我,可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吉祥给她搬了凳子,又斟了茶,轻轻退了出去,关了门。

“夫人那里……唉,我都听说了。”丹青见过礼,侧着身子坐下,细细打量着林溪晚,直奔主题,“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林溪晚诧异。

“是啊,前几天你不是说,若是夫人那里行不通,就要找我帮忙么?我们家那口子虽然觉得这个法子不妥,也答应下来,只要你确定了时辰,他会在外面接应。”说着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银锭子,五两一个,一共六个,说道,“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这些银子先拿着,不够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林溪晚一个一个的把玩着这些银锭子,半晌才问道:“你不怕我卷了你的家产,再叫你替我背黑锅?”

“怕什么,只要你走了,夫人就舍不得我的厨艺,必不会打杀了我,最多小惩大诫一番。”丹青说着,嘿嘿而笑。

“原来如此,”林溪晚恍然大悟,“这就难了,以后论起来,我是应该感激你的雪中送炭呢,还是应该痛恨你的过河拆桥?”

“以后的事以后再论,先商量正事要紧。你打算一个人走,还是带着丫鬟?吉祥应该会跟你走吧?对了,我方才进来,看到一个小丫头带着衣裳和花样子进了厢房,瞧着像夫人跟前的人,她不会是夫人指给你绣嫁衣的吧?”看到林溪晚点头,丹青终于回过味来,“你这都绣嫁衣了,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你不会改主意了吧?”

“我没有改主意,我是根本就没打算逃跑。”林溪晚把银锭子一个一个又装回荷包,塞到丹青的袖子里,“银子你收着,我用的时候一定会跟你要,我现在只需要跟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丹青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喃喃道。

“醉墨!”林溪晚定定的看着她。

“醉墨他不是东西。”丹青抗议。想想,又不解,“你要醉墨做什么?”

“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他愿意。只是,你需要把他借给我,不用很久,半晚足矣。”林溪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认真。

丹青面色惊疑不定,嘴巴张了张,半晌没有吐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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