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面的两个人，是丹青和醉墨。
醉墨又恼又恨，竟转身走了。
丹青手里拿着双鞋子，一看尺码就知道是男式的。她脸上青青白白，站在那里不说话。
林溪晚忽然明白了。
原来，自从林溪晚由小丫鬟变做小娘子后，丹青见了她总是愤愤不平。起初，林溪晚以为她心理不平衡，想着依她的性格，过些日子就好了，没想到她一直是这副样子。有时候林溪晚主动和她搭讪，她也冷冷的，眼刀子嗖嗖的扔了过来。几次之后，林溪晚索性也不再说话。
竟是为了醉墨！
她不是一直讨厌醉墨么？什么时候由恨转爱的？
看着丹青充满戒备的眼睛，忽然觉得怪没意思。林溪晚转过身走了。
“溪……小娘子……”丹青叫住她，欲言又止。
林溪晚停下来：“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起的。”
郎情妾意本来没什么错，就像青书和闻柳，两人互有情义，年纪到了，和主子求个恩典，开明的主子一般不会棒打鸳鸯。不过私相授受可就成了另一码事，那就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传了出去，连主子也跟着丢面子。
丹青加快步子跟了上来：“你……没有恨我罢？”
恨？恨从何来？这个问题简直问的林溪晚心惊。可是看丹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脸上还有殷殷的歉意。
该不会以为自己喜欢醉墨罢？林溪晚忽然觉得有些夹缠不清，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初来苏府的时候，我才八岁，夫人嫁进来那年我十一岁，能懂什么？哪里就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虽说年龄错位，实则是醉墨在她的眼里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对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能有什么爱意？况且她一门心思的要摆月兑奴仆的身份，醉墨……从来不会这么想罢？
丹青的脸上有了份轻松：“……夫人刚刚嫁过来那会子，我们还在眉州，醉墨常常给我们送些小吃食，小玩意，渐渐的，我就觉得这个人心细，又体贴，心地又好……”说着有了几分羞赧，“我又想着，横竖我们两个之间又有那样的传言……说不定……说不定……”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停了一会，眼眶又红了：“谁知道，到了汴梁以后，他居然去找老爷，说要把你许配给你他……”
忽喜忽嗔，患得患失，真是陷入爱中的小女人。好人做到底罢。
“丹青姐姐，”林溪晚忽然绕了个圈，“你瞧瞧，我人小，个子矮，又不是美人，醉墨凭什么喜欢我？那天的情形你也听说了，正是青书和闻柳结婚的时候，醉墨是青书的好朋友，喝了许多酒，人都糊涂了，才跑到老爷那里胡说。还好老爷清醒，要不等醉墨酒醒了可要后悔的撞墙。再看看你，年龄合适，手艺好，人又标致，我们两个站起一起，谁不是先看你？”说完怅然的叹了口气。
“可是，人家都说‘酒后吐真言’……”
“什么‘酒后吐真言’，他是‘酒后忘言’还差不多，还不是看到自己的兄弟成亲了，他心中羡慕，偏偏我跟他多说过几句话，就记得了我的名字。”
其实，对于醉墨的“错爱”，林溪晚除了惊诧，也曾经想过，这应该是那个别扭的小男孩一时的好奇罢。毕竟，在他的一再捉弄下，她表现了和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和机敏。而这种好奇，很快就会湮没在细碎的琐事里。谁还会对年少时偶尔的一次头脑发热念念不忘呢？
她看着丹青手里的鞋：“针脚真细密，我就做不来……只是好歹也包一下。”
丹青眼睛亮亮的：“原本是包着的，适才打开了给他瞧……你就过来了。”又讨好的说，“以后你要什么鞋子，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做。”
还是从前那个热情善良的丹青。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后院。分手的时候，丹青忽然叫住了她：“小娘子……其实你很美。”转身走了。
林溪晚倒是怔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细细的小胳膊，皮肤白的透明一般，几乎每条脉络都能看清。
补一补，也许真的很美罢！
五月中旬迎来了梅雨季节。雨扯天扯地，没完没了，一直绵延到六月里。
六月除了梅雨，苏家还迎来了一条不幸的消息，苏辙被贬出京城，出任陈州学官。
林溪晚一直以为苏轼先被贬官，而心思细密的苏辙是受了兄长的连累。
没想到竟是苏辙先踩了雷区。苏辙上书三司，要求撤议青苗法，触怒了王安石。
雨依旧下着，林溪晚觉得所有房间都湿答答的，被褥衣物可以拧出水来，就连心里都好像长了长长的毛，触不到，那痒就是抓心挠肺的。
这天下午，雨终于停了，太阳露了大半个脸，到了晚上，月亮居然钻了出来，圆圆白白，很是亲切。林溪晚就交代吉祥在屋子里守着，自己到院里转一转。积水很多，林溪晚小心的绕着，不觉走出了东院。夜风清爽，时闻蛙鸣，人果然舒服了一些。正要返身回屋，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极轻极轻，若不是正好有一阵风送了过来，只怕什么都听不到。
林溪晚的寒毛一下竖了起来，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在这里。”
过了一会，才有人试探道：“是溪儿？”
苏辙的声音。林溪晚松了口气，向那边走了数十步，就看到苏辙立在夜色里，看不清面貌，只有淡淡的影子拖出几分凄凉。
“二哥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方才吓了我一跳。”林溪晚微微嗔道。
“晚上去找大哥说了会子话，出来瞧见这月亮正好，倒不知道下次月圆的时候，我是在何处，就多看了几眼。”苏辙依旧是一贯的平稳温和的调子，这话却让人心酸。林溪晚想安慰他，又觉得说什么都很苍白，也就沉默着。
“王雱最近没有再来咱们家罢？”苏辙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知道他常常来？”说完林溪晚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傻话。这是他的家，谁来谁走的他自然清楚。王雱后面又来过几次，林溪晚以为上次自己令苏轼出了丑，以后断不会再叫自己出头，不曾想王雱第三次来，又叫了自己过去。那王雱百般逗弄，苏轼又在一边边鼓敲的砰砰响，林溪晚只是不松口，逼得紧了，又把《茉莉花》搬出来唱一遍。
“这些日子，时常有同僚好友跟我打听，问我是不是有个会作诗又会唱小曲的妹子。我心下奇怪，哪里来的这种传言。就悄悄打探了下，传言竟是相公家的公子散出来的，又想到他最近常来咱们家……去问大哥，大哥只说自有计较，教我别管。他是大哥，我一向敬他重他，不好多说什么……好在自我遭贬了以后，他倒是不再上门。”
林溪晚眼眶微润：“你向来劝大哥明哲保身，自己却上了那道奏折……”
苏辙笑道：“我就不能关心一下那房子里的人么？”
林溪晚想到那天自己用新房子阐述新法的样子，他居然还记得……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
有件事林溪晚一直想问，又怕问出来好像自己不相信他似的。
“溪儿，你让我打听的莫家的事……”苏辙自己却说了出来，“汴梁所有的蜀锦铺子我都悄悄打探过，不曾有川蜀的莫家。我想着，也许他们生意做大了，并不只经营蜀锦，又叫人注意布庄、绸缎庄等，也没有消息。本来要继续打探的，可是我马上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把这事交代给了青书，他心思细密，人也机灵。只要莫家还在汴梁，好端端的活人，会凭空消失不成？只要有耐心，早晚寻得到。”
他都寻不到，只怕青书也难罢！况且他们还能在汴梁待多久，苏辙被贬了，下一个就是苏轼。
她嗯了一声，不让他听出自己的情绪。失望像是吸足了这夜色里的水分，湿漉漉，沉甸甸，坠得心痛。
“教二哥操心了，就慢慢寻好了。”她吸吸鼻子，“时辰不早了，二哥也回去歇着罢。”
苏辙点头：“地上有水，慢慢走。也别怕，有月亮呢。”他指指天上，停了一会，“以后若有不开心的事，看看月亮，就当二哥在注视着你。”
八月底苏辙携妻子启程前往被贬之地陈州，王闰之和林溪晚送到码头与他们告别。苏轼却送了又送，竟一起登了船。
王闰之此时已经大月复便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肚子大，脾气也跟着大。眼看三天过去，苏轼还没有回来，她的脸色渐渐的有些不好看。林溪晚小心的陪着她，捡了有趣的野史典故说来解闷儿，直至天晚方回。
这天林溪晚回来，梳洗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忽然想起她们上次从汴梁回青神的情形，那时苏轼连人影都不见，后来船开了才来码头略站了会，而这次苏辙去任上，他撇了怀孕的妻子一送就是几日，难怪王闰之有想法。他到底是多情，还是薄情？
又想到自己前景茫茫，益发的消了困意。
挣扎间，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在这静谧的夜里尤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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