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胡同，一路往东而去，由汴河水门进了内城，相比外城，内城的屋宇更加紧密，街市也越发繁华。
大约半个时辰后，苏辙忽然喊“停”，对赶车的云静低声吩咐了几句，林溪晚隐隐听到“龙缠”、“砌香”的字样。云静点头进了路边的铺子，一会儿就提着两个纸盒出来，他将纸盒放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苏辙解释道：“婉娘说，这个铺子的砌香咸酸和龙缠果子最好，叫云静各买了几样。”
婉娘？是二夫人史氏罢？林溪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这是买给二夫人的。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外面人声喧嚣，林溪晚忍不住挑起帘子，看着马车把一面面迎风飘展的酒旗甩到身后，又瞬间迎来新的旗子，叫卖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看来这是一条类似于小吃街的道路。正得趣间，苏辙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刚刚过去的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味道独特，和前面的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各有千秋，这家食肆的老板姓黄，是个胖子，他们店里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花样繁多，几天都品不尽……”
苏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娓娓而来，没有夸张或者炫耀的意味，如同和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聊天，听在耳里甚是受用。
和老朋友逛街？那仿佛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像是飘渺的前世。可怜的林溪晚，身处闹市而足不出户，竟成了一个标准的“宅女”。做小丫鬟的时候，天天想着如何摆月兑奴婢的身份，忽然间一跃而成为主子时，却发现自己这个主子竟不如小丫鬟自由。
除了莫家，还有什么法子？
林溪晚陷入沉思。
“是不是听的很无趣？”苏辙忽然问道。
林溪晚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这似乎很不礼貌。她忙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在想，这么多吃食，我什么时候能一一尝遍就好了！”眼底一片向往。
这也不算说谎，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只怕只有等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时候才能实现。她可不想“一日看尽长安花”，走马观花哪有细细品味来的有趣。
“哦？怎么这么巧？”苏辙笑道，“我记得我和哥哥第一次进京的时候，他也曾慷慨许诺：在京都之日，一定从东到西逐家享用，决不使一家落空。你们还真是有共同语言呐。”
不是罢，随口一句话，都能被拔的这么高。
林溪晚收回视线，不经意的问道：“离相国寺还有多远？两个嫂嫂千万不要已经回去了，教咱们扑个空。”
苏辙看了下外面：“到前面的路口，就是州桥，从那里转向北，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果然，马车又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苏辙先跳下马车，又向林溪晚伸出手，很有绅士风度。
相国寺人来人往，善男信女多如过江之鲫。林溪晚正愁如何找人，就看到王闰之和史氏相偕走了出来，石榴和芝兰两个丫鬟跟在后面。林溪晚向她们招招手，史氏先看到了，又看到一边站着的苏辙，脸上显出惊喜来。她越过王闰之先走过来，笑道：“你们怎么来了？难道还怕我和大嫂走丢了不成？”看看走过来的王闰之，恍然大悟道，“是了，定然是大哥不放心大嫂，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才打发了你们来。”
史氏身量高挑丰满，容长脸儿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她未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笑，很是亲切。王闰之虽比她小了很多，脸色却不如她好看，瞧起来有些蜡黄，颇见憔悴之色。
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王闰之看着林溪晚：“怎地就穿了这点衣服，也不怕风寒。吉祥是怎么服侍的？”嗔怪的口气，却透着亲热。
林溪晚也笑道：“这么晚了还不见两位嫂嫂回来，心里着急，就不记得了。”
“瞧瞧，瞧瞧，”王闰之拉着史氏的手，指着林溪晚，“这个小丫头啊，从前做丫鬟服侍我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心性儿——处处想着别人，偏忘了自己，难怪招人疼。”
苏辙忽然道：“大嫂气色不是很好，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史氏跟他使个眼色：“出来一天了，满面尘土的，哪里还有什么好气色？咱们赶紧回去罢。”
王闰之和史氏来的时候共乘一辆马车，现下一共两辆马车，自然是王闰之和林溪晚一辆，苏辙和史氏一辆。
大家各上了马车坐定，往回驶去。林溪晚几回开口说话，看王闰之面上有懒懒之色，也就识趣的闭了嘴，一路无话。
回去的路线与来时不同，倒是快了许多。到了苏府，林溪晚跳下马车才走了几步，芝兰忽然追上来：“方才小娘子买的东西，落在二爷的车上了。”说着递过两个纸盒，赫然便是去的路上苏辙吩咐云静买的蜜饯果子。林溪晚扭头看去，苏辙和史氏并肩走着，并没有注意这边，她也就笑着拿了。
回到小跨院，吉祥赢了上来：“合了一霎眼，回头就不见了小娘子，可是吓死我了。”
林溪晚将蜜饯盒子递给她，先去洗了脸。回来拆开其中一个盒子，看到里面有四样果子，分别是荔枝甘露饼、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和香药葡萄，拈了颗香药葡萄尝了尝，酸酸甜甜且果肉饱满，苏辙的眼光果然不错。
又想到他答应替自己打听莫家的消息，心里既期待又有些莫名的紧张。兴之所致，吩咐吉祥：“磨墨，我要写字。”
吉祥拿来纸笔，笑道：“今儿又有什么高兴的事啦！”
“自然，平白得了这些好吃的零嘴儿，不是高兴的事么？”
这几个月来，林溪晚已经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只是她这日记只记教人开心的事，所以并不常常写。吉祥见的多了，也就知道她要写字的时候，往往心情不错。
苍凉浮生，有一个惺惺相惜的朋友，不值得欣慰么？琐碎无序的日子里，还有希望让你去期待，生命不是有了光彩么？
搁下笔，林溪晚吹了吹纸上的墨汁，小心的将它折叠起来，打开放衣服的樟木箱子，把它放在了最底层，看到里面的纸张已经有了薄薄的厚度，心情大好。轻轻合上箱子，转过身对收拾笔墨的吉祥说道：“今晚你不必唠叨灯油要超过预算啦，吃过饭，天一黑咱们就睡觉。”
吉祥点着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还有一事，咱们这里的纸也快用完了，我方才看了下，还剩下两张，这个月还有十天呐。”
王闰之治家节俭，吃穿用度按例分配，倒是不曾亏待林溪晚。只是笔墨属奢侈品而非必需品，因看在她做针线时偶尔要描花样的份上，才拨了一些过来。
“不写不画也一样过，我又不是账房先生。再说，不就是十天嘛，有什么打紧？”
吉祥也被感染了：“还是您瞧得远。”看了看时辰，“马上都酉时了，饭菜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我去看看？”
“再等等罢。”只是晚了一会儿而已，何必去自讨没趣。
两人边做着针线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半个时辰过去了，饭菜依旧没有送来。
好像真的有什么问题。
林溪晚这回没有阻止吉祥，让她去后面厨房催一下。
吉祥回来时，眉眼透着喜色：“下午夫人从相国寺回来没多久，人就开始不舒服，大夫请了脉，说是喜脉，咱们家很快又要添一个小少爷啦。现下厨房忙着给大夫人做补品，丹青姐姐说，只怕我们这里还要再等一会子。”说完小心的看着林溪晚的神色。
丹青现在是苏府厨房的管事。王闰之出嫁时，林溪晚和安婶子、丹青一起陪嫁了过来。石榴则和吉祥一起，是这回返京后新买的丫鬟。从前王弗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年纪大了，由任妈妈做主，闻柳嫁给了青书，仍旧在府里当差，只是由丫鬟变作媳妇子；听絮则放了出去，任由婚嫁。
王闰之有喜了？这的确是喜事，多等一会也不算什么。
她笑吉祥：“你怎么就知道是小少爷，不是小娘子？”
“老爷已经有了迈少爷，二老爷有迟少爷和适少爷，若是添个小娘子，不是更金贵？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瞧见周姨娘正往夫人那里去呐，听说老爷也在那里，想来是欢喜的紧。”
小丫头懂的倒多，林溪晚指指桌上还未开封的砌香咸酸，说道：“咸酸蜜饯正好开胃，你给夫人送去。就说现在太晚了，不方便过去。明儿再去贺喜。”吉祥答应着去了。
到了点灯时分，厨房才送来晚饭，饭是炊饼和馒头，菜有两荤两素——看来是加了菜的。吉祥很快回来了，她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说：“夫人正高兴，还赏了我一把钱。只是迈少爷瞧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您说，夫人以后会不会……”
林溪晚坐下来，夹了一块荔枝白腰子，说道：“吃饭！省的一会儿还要费油。不合你管的事，不要置喙，白费了油钱。”
吉祥神色一凛，谨色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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