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云 第一卷 蒹葭苍苍 第六章 新妇

作者 : 轻小罗

林溪晚想要说话,喉咙像被什么紧紧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拼命挣扎,终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睁开眼睛,月色依旧,哪里还有什么人在?窗外的老桂树枝桠狰狞,风移影动,难耐凄凉。

物换星移,时令滑入了这一年的岁末——十二月。巴蜀之地迎来今年第一场大雪之际,王家也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里迎来了新妇。撒谷豆,跨马鞍,做虚帐,拜天地,处处人声鼎沸,人人面上带笑,热闹的像一出戏。只是有几人在看戏,有几人入了戏?

大雪飘飘洒洒,直下了数日方停。这日林溪晚起身后单是打扫积雪理出一条小路就用了小半个时辰,菊芬已然嫁人辞去,洒扫庭院烹茶递水等一应活计大半落到了林溪晚身上,好在经过这几个月的摔打,她力气也大了些,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只把它当作人生的历练,既然无法摆月兑又没得选择,也就既来之则安之罢。

做好这一切进入上房时,二十七娘已经起身,正坐在炉边看一封信,神色似惊似喜。屋子炭火烧的正旺,火光跃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映出几分不真切的落寞。林溪晚冻的鼻头通红,指节麻木,忍不住跺了跺脚,往炉边移动了一下。炉边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微怔了一下才道:“可是冷了?且烤烤火暖和一下罢。”

说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几分,看着依旧阴沉的天色,呆了半晌,寒风涌了进来,裹挟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林溪晚瑟缩了一下,忙上前关了窗子,嗔道:“我的好姑娘,要赏雪也不该站在这里,风正紧呢,仔细受了风寒。”

二十七娘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雪下的可真大,如何行得车马!只怕嫂嫂的回门要给误了,昨儿刚改做七朝,只盼着这雪早日停了才好!”

林溪晚冷笑道:“多点子路,就把少爷难住了?我倒是听说,少爷这几日很少陪少夫人,多半时间与珂儿、箫儿在一起呢!”

话出口已是后悔,只恨自己忘记了丫鬟的身份,果然二十七娘面上忽然笼了一层薄霜,斜着眼瞅了她一眼,缓缓道:“这也是你该当说的话?我竟不知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先不说兄长为了学业罔顾新婚的嫂嫂,日夜苦读,幸好还有两个知冷知热的丫头随身照应着,才不至于冷着了,饿着了。只是你小小年纪,莫为一时痛快,就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学别人乱嚼舌根,需知‘祸从口出’。”

林溪晚像挨了一记闷棍,又是惭,又是悔,又有几分意兴阑珊。二十七娘倒有些过意不去,放缓了神色:“我的话虽有些重,却是一番好意。你这样说我兄长的不是,我自是有几分恼意,更有几分替你担心。你虽曾是大户的小娘子,如今沦落成丫鬟,就该守丫鬟的本分。这话亏得是对我说的,若是对别人也如此冒失,吃亏的日子在后头呢!”说着伸手拭掉林溪晚头发上雪融化后留下的几滴水珠,柔声道:“你我虽是主仆,心底里我却当你妹子一般。我两个姐姐是早就嫁了人的,大伯家的七姐姐与我言语相投,却又随姐夫远嫁,算起来家里女孩儿虽多,我却是一个妹子也无,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你年纪虽不大,遇事冷静机敏,说话行事自有一番气度,委实教人高看一眼,这才说了这些话,原是心存回护之意,以你的伶俐,当明白我的苦心。”

林溪晚一时惊疑不定,瞧着二十七娘面上的殷殷之意,又不便相逆,只得低下头诺诺称是,又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定要藏拙,事事小心,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二十七娘显然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她仔细放好手里的信,才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溪儿,上回你画的那些花样子,可否再多画些?我才收到姐姐的信,姐夫任满后,姐姐随姐夫去长安游历,路上竟诊出姐姐又有了喜脉。我想着迈哥儿既稀罕那个,不妨多做些小孩儿的物件准备着,同时也给全哥儿做些冬衣,省的六姐说我偏心。”

林溪晚一面应了,就要到厢房去,才到门口,就看到两人踏雪而来,一人身着销金红裙,犹如雪里红梅,甚是晃眼,另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却是青衣小鬟,手里伶着一篮子。

林溪晚忙打帘子,一面说着:“少夫人来了!”又添了茶水退到一边。

“原该我去探望嫂嫂,这大雪天的,怎敢劳烦嫂嫂来看我?”韩氏是新妇,又是第一次踏进小姑子的院落,两人还不是十分熟稔,因此二十七娘的话里透着三分亲热,又有三分拘谨。

“妹妹这话就生分了,一家子人,谁去探望谁不是一样?我想着这样的天气,妹妹给困在屋里不是无趣,我虽是粗人,好歹能给妹妹做个伴,解解闷。”

姑嫂两人寒暄一时,韩氏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赞道:“妹妹这茶也与别家不同,早就听说妹妹温柔娴静,又是个雅人,今儿我竟是来对了。”

“嫂嫂谬赞,愧不敢当。”二十七娘亲自为韩氏续了茶,“既是喜欢,就多饮几杯热茶,驱驱寒气。茶倒也罢了,水却是未曾落地的雪水,是我的小丫头直说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干净的雪花,收集了许多,我也就应个景儿,冒充一回雅士,嫂嫂别笑话我就成。”

韩氏看了林溪晚一眼,唇边带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林溪晚心想,这水再好,添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哪里能品出味道?说什么与别家不同,也不过是随口一提,扯出话题罢了。这么冷的天,又是新婚燕尔的韩氏巴巴跑来,不会单纯是为了品两盏茶,和小姑子联络联络感情吧?

正凝思间,就听到韩氏道:“说到应景儿,这外面天寒地冻,想来大雪还会继续下,妹妹的屋子里却红泥火炉正好,温暖如春,舒服惬意——只少了一样东西——”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青衣小寰,那丫鬟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放在桌上,是几样精致小菜,竟然还有一瓶酒。

“这是自家酿的果子酒,性子温和,味道酸酸甜甜的,不会醉人,又能活血养颜,最适合咱们女子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总算是齐全了,只是不知道妹妹是否肯赏脸,陪我喝一杯呢?”韩氏拍手笑道,她年龄与二十七娘相仿,容貌只是中等,嘴角有几粒细微的痣,笑起来时却添了些妩媚的味道,也有几分动人。

二十七娘怔了一下,犹豫道:“只是叫娘知道了又有一番说道,哥哥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妹妹不必担心。今儿早上针姨娘犯了些错,娘罚她洗一家子的衣裳呐,洗完了还要腌腊肉扫屋子,怕她不尽心,娘自然要监督着些,我原说要帮忙,娘不答允,连安婶子都被打发出去了;至于你哥哥,他一早就说要清清静静看会子书,只怕嫌我吵呐!”

“既如此,我是赚得很了!”

姑嫂两人相视一笑,渐渐推杯换盏起来。虽说是果子酒不会醉人,几杯酒落肚,二十七娘的面上沁出了红晕,两人的对话也热络了许多,一扫先前的拘谨沉闷。正得趣间,门帘子被掀开,一个人挟着一股冷风进来,是王谦跟前的箫儿。

箫儿微微行了一礼便道:“少爷习了半晌的字,直说天冷墨不好使,曾听少夫人言道,妆奁里有一上好砚溪台,能否借来一用?因一直未等到少夫人回去,少爷指使了我来问问。”她虽低眉顺眼,腰板却挺得很直,说话行事间总有几分拿捏的味道。

韩氏的眉头几不看见的蹙了一下,旋即解开,面上一派和煦的笑:“说什么借不借的,我的还不是他的?也是我疏忽了,这事不应等官人吩咐就该做好的,劳官人不省心,更劳你大冷天的跑这一趟。这样吧,我让采青陪你回去,她是知道东西在哪里的,你有什么要做的也只管唤她。”说着又吩咐了几句,才让两个人去了。

“她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嫂嫂是何需如此客气!”二十七娘轻轻抿了口薄酒。

“丫头?呵呵……”韩氏的笑意倏然隐退,缓缓说道,“官人放在心上的人,总要与三分薄面。”

“丫头总是丫头,再怎样有面子,也不能逾了规矩不是?若她们犯了错,嫂嫂尽可罚她们,打几下骂几句也使得,一味如此,她们还当你软弱可欺呐!”

韩氏不答,素手把玩着酒盅,似在考虑她这话的可信度,良久忽道:“针姨娘是同她们一起进来的吧?”

提到针姨娘,气氛忽然沉重起来。原来,自打她扶做了姨娘,王老爷初时贪鲜,在她房里多宿了几晚,引的李氏醋意大发,又不敢尽数发泄在自家老爷身上,便时常寻个由头对针姨娘非打即骂,或是罚她干活。王老爷虽不会为了一个妾同正妻翻脸,却益发怜惜起柔弱的针姨娘,几乎夜夜宿在她那里,将李氏当做了摆设。

“身为女子,命该如此罢了,母亲也太要强了些,然则嫂嫂……”未竟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傻妹子,太强了惹人嫌,太弱了又受人欺,这道理我如何不懂!我不过做个姿态,要知道,捧得越高,跌得越重,何须我说什么做什么,白担个妒妇的名头。”

二十七娘抬起头,眸子里一片波光诡谲,韩氏却坦荡的回望着她,但笑不语。云雾渐收,二十七娘眼中终于一片了然的清明,又疑惑道:“若是哥哥并不作为呢?”

韩氏横了小姑子一眼,许是果子酒发挥了效用,眼波流转间颇见韵致,说话也益发亲切了:“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妮子,罢罢罢,长嫂如母,我今日就僭越一次吧。若是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大碍。咱们家世代乡绅,官人又素有贤名,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宠妾灭妻’传了出去,定会成为乡邻笑柄,颜面扫地。若是出仕为官的人家,被御史参上一本,指不定连官都丢了,就算保住了官职,官声也是毁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最是要紧,何况爹一心想要官人读书上进,求个一官半职,怎能不重视这些?就是妹妹自己,也要多了解些人情礼仪,免得到了婆家应付不来,吃了暗亏。”

二十七娘脸上一红:“素日只是叫我做女红,学规矩,并不曾有人说过这些,这厢先谢过嫂嫂。”说罢站起身来正正经经捡衽为礼,待坐下,却又似笑非笑的看着韩氏,话锋一转,“只是事关兄长,嫂嫂就不怕我偏帮着哥哥,与他嚼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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