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晌午依旧酷热难耐，乡间小路上更是难得见人，只有残存的几只知了拼命的嚎着，聒噪的人越发困顿。“咚咚咚”的拍门声打破了沉寂，小厮嘟嘟囔囔的开了门，见门外一老一少的样貌便明白了几分，朝里面努了努嘴，又呵欠连天的去了。
妇人扯了扯身边的小女孩，先行迈开步子。绕过影壁，是一方还算宽敞的院落，周围植着几棵梧桐，叶子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显出几分衰败的迹象。妇人转身看了看脚步迟疑的小女孩，带了几分不满道：“行动些，仔细迟了叫别人抢了这好差使。”见小女孩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又道：“我并不曾哄你，王老爷家世代乡绅，虽说有些家道中落，底子总是在。少爷读书又争气，中举是早晚的事。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本家亲兄弟招了个文曲星做姑爷，那姑爷几年前就考了进士，在地方做了大官，听说年底任满了就要回京，怕是又要升官。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王家风光的日子在后头呢。要不是为了这个，王老爷也不会急着给自家小娘子找丫鬟，官宦人家，凡事自然要讲究。”
她看了小女孩一眼，终于有些恼怒：“姐儿这脸子是做给谁看？说句不中听的话，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姐儿虽说富贵过，如今只怕连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如。若还抹不开面子，失了这差使，明儿被你那狠心的婶子卖到哪里还不一定呐！”
小女孩仿佛被刺了一下，一抹痛楚在眉间闪过，终于加快步子跟了上来。
“我说刘大娘，这乡里乡亲的都几十年了，你还不知晓咱们要找什么人？”屋子里的物什古旧沉重，如同端坐在八仙桌旁边王家主母李氏脸上的不满，仿佛随时要压了下来，她毫不掩饰的道，“我们寻的是小娘子身边贴身侍候的人儿，要端庄稳重手脚麻利的大丫鬟，人前会端茶倒水分担活计，虽说咱家的活计另有丫鬟婆子去做，也不须她插手，人后却要知冷知热的体贴主子。就这个小女娃，她会做什么？这女娃多大了？最多——”她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打量一番，益发不满了，“瞧这小身子骨，最多十岁吧！”
“我七岁！”小女孩忽然说道，声音清清泠泠，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讨人嫌。
刘大娘忙伸手扯了她一把，换上讨好的笑脸：“我的好夫人，十里八乡的，哪个不知道府上的贤名儿——家世好，老爷夫人菩萨心肠，从不苛责下人，府里的哥儿姐儿个个读书知礼，又有这样有体面的亲戚——都说来这里做活是烧了高香了，每天求我的人都要把我家那小小的门槛踩烂了。我是千挑万捡，才选了这个丫头。夫人可知她是谁？”
“谁？”李氏被她说的面色稍霁，顺了她的口风问道。
“十香村林家的丫头！”
“十香村？哪个林家？莫不是家里种了千倾茶园的林老爷家？”李氏眉尖儿蹙了下道，“听说林家的茶被宫里相中，春上才订了贡茶，夏天他家就出事了，你可知入的什么罪？”
“可不正是他家！”刘大娘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好像是被人告发，说他们昧下了顶尖儿的毛峰，私下卖与别家。林家老爷和夫人一起被押往府衙，半路上竟翻船了，可巧那些天下了几场暴雨，水涨了不少，他们又被缚住了手脚，哪里挣扎的？”她看了眼下面立着的小女孩，继续说道，“这林姐儿看爹娘落水，在岸边急的什么似的，跟着扑进水里，听说救起来后着实昏睡了四五天，险险跟她爹娘一起去了。可怜呐，醒是醒过来了，可这大户人家千娇百贵的小娘子眨眼功夫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阿弥陀佛，”李氏直听的不断念佛，“可见天有不测风云，可怜了这么个小人儿！”
“夫人是良善之人，只是我却想着，凭府上的家世地位，要找丫鬟自然容易，可既是小娘子贴身侍奉的丫鬟，那些成日里野惯了的娃子粗手大脚的哪里入得了府上的眼，没得辱没了小娘子的身份不是？挑来挑去，也就是林家的这个丫头勉强可用。虽说年纪小点，只消得夫人教一二，定是可人儿一个。再者这丫头也是可怜之人，夫人若收了她，一来她必定心存感激，服侍小娘子的时候会十分用心，二来夫人也落个好名声。夫人认为可使得？”
刘大娘说话的语气表情配合的恰到好处，一番话说的李氏脸上云收雾散，显然甚是心动，李氏忽然又想到一事，忙问：“贩易私茶可不是小罪，我们收了她，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夫人只管放心，我有个侄子在府衙当差，悄悄放出消息说林家的案子只怕另有隐情，这丫头断不会扯上官司。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看她面上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李氏由不得信了她，又想继续打听这其中的隐情，却被她拿别的话转了开去，只得向小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细细打量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倒还标致，只是太冷清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我叫林溪晚。”清脆的童音里带了份超然的淡定，李氏更加满意了：“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气派就是不一样。这样吧，我使人带你去后院给二十七娘瞧瞧，左右是给她找的丫鬟，只消她点头，你便留下来！”
说着唤过一个叫菊芬的丫头，引着她往后院走去。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到了二十七娘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没有一丝属于少女的花哨东西，只靠窗的桌子上奉了一束蛇胆菊，开的金灿灿的。桌边坐着一十六七岁的少女，正低着头绣花。
听了菊芬的话，那少女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爹娘又在折腾什么？才多点子功夫，家里多了一个针儿，一个珂儿，一个潇儿，又巴巴的给我找什么贴身丫鬟？我这院里活计本来就少，日常又有你跟安婶子帮衬，何苦多弄一个人进来，我还不自在呐！”
菊芬道：“依您如今的身份，确是需要人贴身服侍……”
“身份？”二十七娘打算她的话，冷笑道，“我又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姐夫的势，还是隔了好多层的姐夫。”
“小娘子何来这样的丧气话？老爷和那边的大老爷是亲兄弟，您自小又和那边的娘子们处的好，他家的姑爷做了官，咱们家自然就不再是普通人家。何况，这也是老爷夫人疼惜小娘子的心意，您就收了罢！”
“也罢，就算是这个不收，只怕娘还会继续费心思给我塞人。”她忽然扑哧一笑道，“还好两个姐姐都已出阁，否则这小院子只怕塞满了丫鬟，我们姐妹没得地儿处了。只是，这么小的人，能做什么呢？”她打量着林溪晚，温柔可亲的脸上带了一丝为难，说着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日头，轻轻揉了下腰，似乎在自言自语，“做了这么久的鞋面子，还真是有些累！林溪晚是罢，以后就叫你溪儿可好？溪儿，你去给我烧一壶茶，要煨的酽酽的端过来，最是解乏。”
林溪晚应了一声，却站那里没动。菊芬忙道：“出了门往右边第二间是间小厨房，专门用来煮茶。墙边的橱子里有各色茶叶，左手边第一个抽屉是青城山的雪牙，那是老爷夫人惯常吃的。第二个抽屉是十香林家的上等毛峰，那是小娘子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讪讪的收了口，异样的眼神在林溪晚身上瞬了一瞬，才又道，“你去煮一壶毛峰，其他一应需要的物什都在另两个抽屉里，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
林溪晚答应着，神色如常的转身离去，仿佛菊芬的话并未在她的心里投下一丝阴霾。
一会功夫，林溪晚端了托盘进来，看房中的两人脸上有异色，解释道：“我怕水太热烫坏了茶叶，所以等了一会……”不等她说完，菊芬抢了上来，看了看茶盏中孤零零漂浮的几点碎茶末道：“你素日在家里就是这样吃茶？”林溪晚面上闪过一丝不解，还是点了点头。菊芬感叹道：“我们做下人的都不兴这么吃，亏得你家里还种着茶。随我来，我做与你看。”二十七娘只是笑，并没有说话。
菊芬往铜壶里注了水，拨旺炭火，从抽屉里拿出茶饼，掰了一块细细碾碎，投入烧开的水里，用勺子慢慢搅着，同时将炭火收小。待时辰差不多了，又从另外的抽屉里取出几个小罐子，边用勺子舀出一些粉末状的东西投到茶水里，边说：“这是糜子粉，这是松子仁和胡桃仁粉，再添些牛骨髓，等水再烧开了便好了。若是给老爷夫人吃的茶，要再放几颗杏仁并枸杞子，小娘子的则不需这么麻烦。你可是看清楚了？”林溪晚只瞧的目瞪口呆，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菊芬又嘟囔道：“说什么找个体面的贴身丫鬟，竟是找了个体面的贴身主子，这院里的活计还是要我操心，唉，怎么我就是这么个劳碌命呢！”剜了林溪晚一眼，端着茶盏竟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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