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天下 正文 第二章 权臣之女(下)

作者 : 陌上红颜

南唐首都地处江南,多出温柔多情的婉约女子,但叶曼却是个例外。叶曼为镇国公嫡出长女,自小承欢膝下,颇得宠爱。镇国公叶祖临对叶曼颇为宠溺纵容。叶曼爱好胡装,时常着胡人男子装束行走街头,行动做事虽并不刻意,但她本身会武,以此装扮倒也相得益彰,颇有几分英勇男儿气概。

平日里叶曼着胡装,皆是以男装打扮,头饰亦是简单一个男式发髻。然而今日生辰,玉娇为叶曼梳理了一个望月髙髻,上配以整套的碧翠上等玉饰,雍容而不失大方。叶曼照例挑了套窄袖胡装,英姿飒爽的胡装衬着精致的面庞和高耸的发髻,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风韵。

镇国公虽然权倾朝野,然而并不是跋扈之人。位极人臣,却并不骄奢。镇国公府邸规模不大,宾客一多就显拥挤。外院的宾客如云,镇国公夫人并诸仆婢,忙得暇不应接。因此一些和镇国公交好的世家,则都聚在了府邸的南苑,由镇国公亲自作陪。

叶曼在堂妹叶泠宛和闺蜜林涵棠的陪伴下,不刻来到南苑。

拜见了镇国公后,叶曼向各世家叔伯见礼。座上人都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太子少师、吏部尚书、十六卫大将军、六部尚书,都是些平日与镇国公交好的。

镇国公一妻二妾,膝下有两位公子,然女儿唯有叶曼一个。叶曼是独女亦是长女。或者是物以稀为贵,镇国公独宠者倒是自己这个长女了。

南唐素来不封外姓王,皇室之中人丁凋零,宗室王爷不过三位,俱为本朝皇帝皇叔,因曾跟先皇有过罅隙,素来被先皇忌惮,都是有爵而无实权。正一品太师、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虽位高,却都是无实权的摆设。镇国公、镇国大将军叶祖临虽只是从一品职勋,然兵权在握,在南唐的地位举足轻重。

然在女儿面前,叶祖临却担得慈父之名。拉了女儿的手,让叶曼坐于他的下手,堂堂镇国公对长女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曼儿,来,今日是你生辰,为父也先敬你一爵!”

叶祖临果真是举起手边的酒爵,豪饮而尽。

“人人都说伯父最疼堂姐,眼见,却真真是叫人羡慕!我过生辰时,只给我爹爹磕头,但没见我爹爹这么敬我!可见,做伯父的女儿才是顶好的!”叶泠宛虽然才十三岁,却柔婉可人,亦娇亦嗔地说出这番话,娇俏小女儿态不禁让众人开怀。

彼时叶泠宛父亲、叶祖临从弟叶迁亦在座上。叶祖临是为武将,其从弟叶迁却是文官,任职光禄大夫。听得女儿此言,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叹道:“果真做伯父的女儿是顶好。那么既如此,为父也就把你送给伯父家做女儿也罢!只怕是你伯父不肯要!”

“那是,有了堂姐在前头,怕是给了伯父做女儿,伯父也不肯疼我了!”叶泠宛娇声道。

“瞧这小人儿,可是伶牙俐齿的!”林涵棠亦坐到自己父亲下手,听了此话抿嘴而笑。

叶曼眼睛扫过,堂上二十余席,除了世家叔伯们,还有几位正襟危坐的年轻公子。自叶曼出现那刻,数道炙热的眼光就一直追随她,饶是她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子,此刻也禁不住满身的不自在。叶曼只一一扫过,然目光触及最僻静角落的一人时,心神微微一动。

论相貌,那人却并不特别。看年纪,三十余岁上下,身躯高大,面色冷毅,一双乌黑深沉的眸子,让人觉得弥散着不可探测的冷肃之意。因叶曼生辰,府邸里到处张灯结彩,充满喜气。然今日这样的日子,这人却不像其他客人一样穿常服,只着一身沉重冰冷的铁甲戎装出现在镇国公府,显得与这四周的喜庆格格不入。

甫一见他,叶曼禁不住为他这格格不入皱起了眉头。然则这人脸孔陌生,叶曼久居京城,见识过不少朝廷达贵,却对他没有丝毫印象。

正自思索时,那人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蓦地抬头。四目相对,叶曼心中微震,急忙低了头去只装作专心布菜,然而心却忍不住噗通噗通跳起来。

镇国公喝了几爵,心里畅快,站起来给座上诸公敬酒:“今日是小女的生辰,她是晚辈,本不敢烦劳诸公前来……”

“国公委实太客气。”马上一着杏色长衫的青年公子笑着接口道:“众人可皆是巴望不得呢!”他一开口,众人俱是称是。

这公子倒是丰神俊朗,本身面色白皙如玉,但面上许是敷了不少的脂粉,愈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这个时代的男子对姿容的注意,实在比其他朝代更甚。然而叶曼却偏不喜欢男子用面脂,涂口脂,敷香粉。

她微微冷笑,平日里大家倒是都想上门来镇国公府走走,只是父亲为避嫌,轻易不在府邸见客。今次好容易寻到自己生辰的由头,岂有不来奉承的道理?

“曼儿过来一见,这是李太傅家的公子,比你年长三岁。”叶祖临看来很是喜欢这位公子,向叶曼招招手。叶曼只得勉然站起身来,向那位太傅家的公子遥施一礼。“李公子!”

太傅家的李公子深深凝望了叶曼一眼,点头回礼。“世人皆说,国公家长女不同于其他闺阁小姐,喜着胡服,擅骑射……闻名不如见面!子愈折服!”

“粗鄙武将之女而已,多谢公子谬赞!”叶曼淡然坐下,不经意地看向父亲,发现父亲叶祖临看向太傅家李子愈公子的眼神,竟似有些意味深长之意。

叶曼心下微微一惊。

吏部尚书肃静让是叶祖临老友,是从小看着叶曼长大的,看到这幕亦是会心而笑。“娥眉曼睩。长发曼鬋。世侄女这名字取得好,这话说得也有意思。世侄女是国公之女,自称为粗鄙武将之女,那京城其他闺阁小姐又当如何称呼?”

叶祖临正举杯饮完一爵酒,闻言哈哈一笑:“曼儿说道这粗鄙武将之女,倒也贴切!我们叶家祖上虽是书香门第,但传到我这一门,基本上也没什么书香之气了。就说我这曼儿,琴棋不精,书画不会。女儿家偏好弄刀枪,也没个闺阁女儿该有的样子。我素日里就说,这曼儿年纪不小了,将来不要让我这做父亲的费脑筋便是……”

“国公多虑了!”肃静让大笑。

“国公小姐蕙质兰心,哪里用国公费脑筋!”座上诸公俱是笑道。

叶曼并没有料到父亲这话竟是毫不掩饰为自己择婿的意思,听得众人附和,禁不住脸上微微燥热,只站起来嗔道:“爹爹!”

叶祖临也知女儿定是羞恼了,慈爱地拍拍女儿的肩膀。偏偏叶泠宛年纪小,不懂得体谅叶曼的意思,见叶曼尴尬表情,只觉好笑,嘻笑道:“伯父再说,堂姐可要羞死了!刚我们在私底下说,堂姐也不自在呢!看看,脸蛋儿也都红了……”

叶曼脸腾地一热,坐立不安:“爹爹,天气太热,待女儿下去换件衣裳。”

叶祖临含笑点头道:“也罢!天热,你也去瞧瞧你娘!”

叶曼有些恼,捂着发烫的脸蛋,理了理衣裳,向座上众人微揖,从侧门退下。临出门时,她向堂妹叶泠宛和林涵棠微微送了个眼色。叶泠宛正傻乎乎地喝酒,只林涵棠注意到她,微微点头。有意无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那铁甲男子的座位看了一眼,却见那座位空空如也。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铁甲男子竟已离席了。

叶曼看着那空座微微失神,告礼退了出来。

深深吸了口气,叶曼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想起刚才的一幕,她心里有些烦闷,一边拿着手帕扇风,一边信步顺着南苑的花园向前院走,忍不住喟叹道:“年少之时,不识愁滋味。而今,怕是有得我愁的了……”想到刚才父亲刚才对李太傅家公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心头顿觉阴霾烦扰,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用手帕绞着手。

似是应和她的心情,突听得“哐啷”一声响,似是瓷器碎在地上的声音。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叶曼禁不住心中惊颤,被这声音吓得忍不住按住了胸口。

一股刺鼻的酒香味传来。

叶曼心头疑惑,顺着酒气传来的方向过去。只走过两个假山,她平时常去的那廊武亭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个身着戎装,醉眼朦胧的男人趔趄着从亭子里走出来。

“是他?”这可不是那铁甲男子是谁?叶曼的心跳顿时加速,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刚刚还讨厌着这人的格格不入,然此刻再见他,却生出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来。

台阶上是摔碎的酒坛,铁甲男子俯身看那碎片,只道“可惜!”,他蹲来,放下手中的剑,伸手去拾那些碎在地上的碎片。恰见他浓眉紧蹙,眼角眉梢似是有展不开的愁绪,叶曼心下一震,竟似也有无限辛酸愁绪。

叶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也许纯粹只是从未见过这般男子的好奇心,她竟并没有立刻回避,只依着假山远远看着那陌生的铁甲武将。这与她来说,却是难得的事。

因她长这么大,并从未如此去关注一个寻常的男子。

铁甲武将站起身来,许是真的醉了,步子有些不稳。将手里的剑刺入了花坛的土中,男子将碎片放在亭中的石凳上。踉跄着向后退一步,然而却正好撞到亭中的石凳上,脚下不稳,整个身体向亭下栽倒。叶曼心里一紧,正要出声惊叫。那人却反手按住了廊柱,翻身坐到了廊下的台阶上。醉眼半张,男人看着远方的,只静静地坐着。只是他的表情始终愁郁不展。乌黑深沉的眸子看上去哀切悲怆,叫叶曼见了禁不住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之感。

叶曼站在假山之后,只依依看着那人,也不知过了许久……

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从南苑拱形门处传来。叶曼方敛神站好,方才回过神来。她并不想被人撞见自己在此,想了想,提了衣裙想直接从假山后绕出园去。然走得慌张,又心不在焉的,只才走过假山,就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

“嗳——”叶曼禁不住呼痛,低头捂住了鼻子。

只听道一个轻柔的声音唉哟了一声,急切道:“对不住!给我瞧瞧撞哪里了?”原是林涵棠也离席跟了她出来。叶曼大松了口气。林涵棠见她那样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不是撞疼了你?我一路来寻你,走得太急了!”

叶曼捂着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原是我自己心不在焉,竟不知道有人过来……”

“心不在焉?看什么去了呢?”林涵棠越过叶曼,从假山后向外看了看,忍不住呀了一声。林涵棠定神看了看叶曼,压低了声音:“曼儿,你认识他?”

叶曼摇头道:“并不认识。”看林涵棠神色,她惊疑道:“莫非你认识?”

林涵棠犹疑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年前我随父亲去兵部侍郎家,曾见他过来拜会凌大人……好像是大都护萧劲苍。”

叶曼心中一震:“他就是萧都护?”

她掩口迟疑道:“我曾听说过他,据说是北秦定远将军之子……”

“正是,他曾是北秦将门之子。不过如今是我们南唐大都护。”林涵棠道。

“萧劲苍。”叶曼吟着这个名字。“我听说,他爹爹北秦定远将军萧猛因贻误战机,被北秦的皇帝处死论罪。这还不算,他爹爹死后,又被言官揭出了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来,无非是贪污纳贿。后又在萧家库房里查出好些囤积的兵甲,因是违制,又被政敌参了一本,说是涉嫌谋反,由此萧家被全家满门抄斩……这位萧都护算是幸运,当时在边地镇守边地城池,因消息灵通,干脆向南唐送出所守城池,反出了北秦,投了南唐……”

林涵棠抿了抿嘴:“说来他身世也怪可怜……北秦新君残暴,听信奸人所言,误杀忠臣。好在来了南唐,我们南唐皇上倒不亏待他。因献城有功,萧都护甚得皇上信任呢。”

“皇上信任他恐怕不是为了献城,怕只是为了‘新鲜’二字而已。”叶曼不以为然,妍妍笑道:“谁都知道,宫里的那位是不管政事的……”

“曼儿你对咱南唐皇上似乎有很大意见呢。胡乱说话,也不怕被人听了治罪。”林涵棠她比起叶曼要含蓄得多,只低声嗔笑道:“无论皇上怎样,那也是皇上……”

叶曼和林涵棠说得兴起,并没有注意萧劲苍已然离开了亭子。

林涵棠话音未落,一声咳嗽声响起。叶曼和林涵棠经不住同时骇了一跳。两人同时回头,只见那萧劲苍萧都护正扶着假山石,稳硕地站在假山之后。虽是一脸的醉态,然双眼的目光仍旧是冷肃而锋锐的。叶曼只扫了眼,就禁不住有些心虚。

他在这里多久了?叶曼心里打着小鼓。她和林涵棠站在出园子的必经之路上,刚才那通背后议论之言,定是被萧劲苍听了个正着。

叶曼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林涵棠自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更是禁不住就红了脸,用手帕半掩住面庞。

萧劲苍带着醉意的目光凝在了叶曼脸上,只沉默一笑,和二人错肩而过。

叶曼和林涵棠尴尬地面面相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南苑门口,林涵棠方在后面捶胸摇头悔道:“可见真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隔墙有耳,果不其然。”

叶曼此刻心情平复,见林涵棠如此,不由笑道:“你放心。今日之事,量那萧大都护也不会说出去。我看他也不是那种大嘴巴的小人。”

“才见人家第一眼,就如此肯定人家的人品?嗳……”林涵棠抚着胸,听得叶曼这画外之意,不由促狭笑道:“我看曼儿你平日里可没说过别人好话,今儿个可是转了性子了?”

“我看你才是好没意思!”叶曼见她往偏处说只笑话自己,扭了头去不去理会。

林涵棠眼波微动,旋即却只是妍妍浅笑,却是再无言语。

两人默然在园中走了片刻,林涵棠方问起:“刚才酒席上,你给我眼色,唤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叶曼方才的愁绪被萧都护一事打断,此刻林涵棠重新问起来,她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随手扯下了路边柳树的一大片叶儿,只在手上搓揉。“心里烦,就想找你说说话儿!”

“烦?”林涵棠微微笑了笑,美目在叶曼脸上扫了扫,含笑拉了她的手道:“烦不烦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你倒说说……”

“棠儿你知道我在烦什么!”叶曼将手里揉烂的叶子都抛到了水池里去。“……早些年,我们都如宛堂妹那么大时,哪里会为这些事烦心?我倒是真愿永远是十三岁模样。这辈子只是承欢父母膝下便是了……”

“这话可不是孩子气?”林涵棠叹了口气道:“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你也不用烦恼,自古以来,女孩儿出嫁,只遵父母之命便是了。曼儿你可是太多虑了,伯父迟早会给你寻个好人家!我看今儿那位李太傅家的公子倒也生得好相貌,粉面朱唇,也是配得上曼儿你的!”

“粉面朱唇……我看他脸上那香粉怕是有二三两重,我一闺阁女儿家,也比不上他了……”叶曼转脸郑重其事道:“棠儿你可放心!我叶曼看中的儿郎,断不能如此脂粉。”

“果然是武将之女,这席话说来,倒是丝毫不知羞。”林涵棠忍不住笑。

“只不过,刚才在酒席上,我冷眼瞧着,倒看我爹爹到有几分这个意思。”叶曼紧蹙了眉头,颇为忧心忡忡。“爹爹那样子,显然有意撮合我和那位太傅公子,可惜我却是无意。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涵棠敛了笑容慢慢道:“我当年也是如你一样。总怕挑错了夫婿,误我终生。如此挑来挑去,总也不愿意定下。但后来亲事定下来了,反而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了。”她瞧着叶曼,轻劝道:“其实想明白了也就这么一回子事。终归我们会寻个人家嫁了。不过好在,我们都是官家女儿,娘家多少有些势力在,但凡出嫁了,夫家也不敢亏待……”

“可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我要嫁的夫家,至少要能入我眼。否则……”叶曼没有再说下去,然而眉眼间的坚决之意却显示了她的意思。

林涵棠看着她,脸上显出了几许忧虑。片刻,她方轻摇头道:“我岂不知曼儿你的心?只是,万事岂能如人意?虽你有心,但恐无力。然婚姻大事,却是我们女儿家做不得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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