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整个尚宫局畏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细数起来也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出了尚宫局的大门，初升的太阳还只有明亮的光扫在地上，不曾一团火似的烧起暑热来。孙绰由水杏扶着，上了彩绸堆纱夏乘小车。
裕亨宫位处禁宫繁华之处，不比紫云宫偏远宁静。自尚宫局一起步，孙绰马上就闭目歇息，一夜的悲喜重重，这会儿才觉得疲乏涌了上来，空有个精神头儿支撑着，终不敌脚下发软。可是这一闭上眼，本就不浓的睡意却是一扫而尽，循妃捉奸细之事的前后细节一一爬上心头。
这奸细一案，始作俑者有两个可能，一来是循妃伤兵自损的诡计，目的是打压诚妃，欲夺回内廷统摄之权；二来，就可能真的是诚妃所暗中设在巩昌宫的人，不知何处露出破绽，被人抓了现行。这两条线索看似简单，仿佛疏漏了内廷旁人。可是细想，景隆内廷空虚，得宠者只有那么少少几个，得权的更只有两个人，那些小小的宝林或者才人们，纵使费心思监视害人，自己却不能得利，哪里会冒这些风险。
如果是循妃的诡计，未免太不高明了些，她几次与皇上冲突，君铎都严厉地惩治了她，明晃晃跑来扣这样一个帽子，不仅不能扳倒诚妃一盟，反容易折了自己。杜骄瞳兴许跋扈任性，不爱多思，但这明摆着的利害关系，她不能无智至此。
孙绰听着车轮滚过石板花纹的轱辘声，节奏稳而明快，远处有隐约的水声，却不很大，引人无数遐想。孙绰不太关心这些景致，仍是将心思放在思索上。想至杜骄瞳，孙绰不免觉得，杜循妃有些奇怪。孙绰为后，三年祈福离宫，这内廷都由她杜骄瞳摄理掌管。她初入宫中为正五品婕妤，迁正四品昭媛，升正三品昭容，再晋正二品贵姬。短短三十个月，竟连跳了四个位分，且扶起了朱氏为正四品充媛，提携了江柔婉。不可谓不是平步青云，隆宠至极。这期间唐蕊儿不过是个摆设，始终都是贵嫔之位，一动不动。孙绰降位回宫时，这杜贵嫔正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随着日子的推移，杜骄瞳却屡屡激怒君铎，不止惹来禁足之罚，旧年中连位分都降下。她自己却是不知似的戾气十足，那日裕亨宫兴师问罪，被君铎斥责，反应亦不像曾摆弄内廷之人。
好像自从孙绰回来，宫中什么就悄悄地起了变化，无声地波及了杜骄瞳似的。孙绰沉思几许，不曾想到答案。她只好放弃，伸手隔了隔小车的纱幔往外瞧了瞧。小车正经过一座玲珑小桥，桥栏扶手用上好的汉白玉雕琢着栩栩如生的幼狮，眼睛是红蓝宝石各色镶嵌，阳光一照，招摇得像白昼花灯一样。桥下是一湾蜿蜒却极深的穿凿小河，水幽而清，密密匝匝地锦鲤拥挤而过，时不时挣出水面，打出一个漂亮的回旋，又跌落起晶莹的水花来，好不惹人清凉喜欢。待过了，涟漪稳稳淡去，小桥首尾栽种着数棵细枝垂柳便倒影在小河上，正是浓淡相依的季节，平平的水面泼染似的得了景，竟像极了一张新画得了仙露，灵气盎然地铺了一地。
宫中的好景色与高分位有共同的地方，就是每个人都愿意留恋获取，可能独霸的人只有寥寥而已，得了的可能会失去，不曾得的，可能就永远连瞧一瞧的机会都没有。孙绰看惯了紫云宫仅有的石榴树，有些老旧的金瓦和褪色的红墙，突然来了这“富贵所在”，难免有些沧海桑田地感触，打断了她的思绪。
待过了这小桥不远，便是一片林荫径，高大的树木规整地挺立着，树冠相交一齐高高隆起，乍一看便是一副行走太多而林中繁衍出的一道小径。而远处放眼望，那树木琳琅整齐得古怪，踩出的小路又过于平整，人工雕琢的痕迹便一览无遗了。这里原本是先秦朝内廷的一处林苑，专供后妃们取乐玩赏，生生在平地上造出来的。后来大茂皇帝入主，吸取先秦毁于内廷的教训，才开放了这林苑，供宫人行走，车舆来回。孙绰不禁摇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事，不同的人来料理经营，就得到断然不同的结果，而不管什么结果，旁人都会眼不见为净得习以为常。深究曾经为何，又是何人起头，再无意义。
裕亨宫就在林苑不远处，孙绰又养了养精神，方下了车来。唐诚妃也算是软禁着，待案子查清之人，所以低调得掩了半扇宫门，宫女太监们又都从后角门或小门进出，愈发显得安静冷清，只有梢头树叶轻语不止。
孙绰等着太监们一声接一声的尖细嗓一层一层连着报了三五声，又有玳瑁出来行礼迎接，方微微笑着进了裕亨殿。诚妃从内室迎了出来，头上的发髻松松垮垮地歪在耳后，只攒着一朵珍珠染色扎的海棠珠花，一样地斜着；耳垂上配的珍珠耳坠左右摇摆，衬得那不施粉黛的脸孔十分苍白。孙绰端详着唐蕊儿，只见她眼圈透红，神情泄气又疲倦，头重脚轻的，便知道这是哭愁了一整夜。
孙绰款款和声道：“唐姐姐这是何苦呢？哪有什么事只得这样作践自己呢？”
诚妃听她这话，仿佛事已然平了，才多了几分底气，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扶一扶珠花，委屈道：“你是知道姐姐素来软弱不经事的。”
孙绰笑上一笑，顽皮道：“咱们姐妹难得一块凑趣，不如我来打扮打扮姐姐吧。”
孙绰从不是这样唐突之人，诚妃登时明白她这话是要找个隐私些的地方说话，脸色又不安地白了白。她携起孙绰的手，一面虚弱道：“正好，往**忙得很，请也不到，这回我是占了便宜呢。”
言罢就撇了丫鬟进了内室。从一品妃位所用之物必然比孙绰这个五品婕妤所用高出几个层次来，好在孙绰本不是闺阁娇小姐出身，对那些奢侈之物并无好感或太多见解。诚妃一边开了匣子，孙绰即直接进入正题：“唐姐姐，人锁在尚宫局的小暗室里，我还不曾审。姐姐交我句实话，那丫头究竟是不是姐姐的布置？”
诚妃的手僵在珊瑚搭扣上，一张脸涨的通红，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眼睛里噙满了恐惧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