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快，那时慢，仿佛只是几句话，几声呼痛便成了似的，事实上，等一切收拾妥当之时已经金乌西沉，吝啬得连余晖都只剩下几缕。靛星堂内四处打着大红结子，布置喜气盎然，孙绰斜靠在床上，隔着才换的五金描莲桂笙彩帐受一拨再一拨的叩拜与贺喜。崭新的靠垫柔软得几乎将她吞噬，她无奈地苦笑，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浑身虚透，虚透之中并不觉难过，却是心尖如泉眼，欢喜源源不断地涌出，灌溉全身。
菱角换着崭新的橘色宫装，头上双环发髻缠扎着闪金红缎绫子，这是宫中人人艳羡的奴婢装扮了。她莲步轻快，跪在地下绣垫上，呈上一只小碗，欢喜道：“娘子，这碗粟米粥拌了芍药。太医说若娘子有胃口便先尝些，再饮食上便无禁忌了。”
她一面说，孙绰便觉似有稻谷之香扑开了帐子漫在鼻下，竟忽然就饿了起来。她单手掀开帐子，含笑道：“不说不觉得，一说又想吃。”
菱角捧了碗，银匙盛了一点米汤。孙绰哪里习惯别人喂她，当即连碗带勺地接来，猛喝了几口，方抬眼问：“各处的人手都还好？”
菱角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道：“娘子放心。小皇子那里的女乃母是皇上钦点的，似乎是芳雨嬷嬷挑的人。其他各处使唤，奴婢也细细地问过来历人品，都是好的。娘子这边，使唤的人手添了许多，槟榔都收了档。”
孙绰弯眉一笑：“诚妃娘娘待咱们不薄。咱们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待会儿你让水杏去料理，林嬷嬷调到小皇子这边来，名头上就说，女乃子辛劳，不能劳累，让她来辖制各处使唤。厨房那头，让林嬷嬷自己挑个人来替她。”
菱角点点头，孙绰再道：“我这边多出来的丫头太多了些。人多口杂，咱们不好管也不安全，你择几个给林凝华使唤，俸禄还从咱们的账上出，也不必回报尚宫局，名头上就说借给她使的就成了。”
“奴婢记下了。”
“来往器物，你说给槟榔，让她务必看管好，记妥了账目，勤些清点。”孙绰最后吩咐道，“此外，恐怕这一阵各人都要忙些，我又不能料理。你姐妹或太监们，你自己看着打赏就是，这样忙乱耗神，别亏了大家。若是谁有了怨言，我只找你呢！”
最后一句，已经是俏皮的玩笑话。菱角把脸儿一红，骄傲的神色就着绯红飞上颧骨。孙绰亦满意地望了她一眼，低头饮粥，却听门外君铎之声隐约传来：“唉，你做舅舅的抱一下外甥，你哭什么呢？罢罢罢，越哄你倒越止不住了……好了好了，你再红眼圈，你姐姐要担心，你苏老师就该说你了……”
孙绰和菱角对视了一眼，都是疑惑，未及菱角起来唤人问问何事。君铎已经大步进来，绕过了屏风，在床畔坐下，喜上眉梢之色，孙绰恍惚觉得只当年大婚时，他挑开盖头时才有过。
“天青在我跟前，到底还是孩子呢。”他隔着帐子，饱含着笑意，“朕看他一直绷着小脸使劲地瞧，让他亲手抱抱。这一激动就抹起泪来了。”
孙绰在帐内，抚了抚肩上如丝长发，心中苦痛：只怕他不是激动，只是可怜他姐姐命薄，上苍终于垂青，喜极而泣吧。
“不过朕刚看见嬷嬷捧出孩子来，也是眼窝滚烫，止不住地掉泪。”君铎说着，仍有几分哑哑的呜咽，抬手拭了拭眼角。
孙绰缓缓笑了笑，温婉问：“一直到现在，皇上用膳了么？”
“啊？”君铎欢心地一愣。
菱角忙掩口跪下道：“启禀皇上。因太医说娘子可依口味用许多膳食，奴婢备下许多菜色，若皇上愿意，便在这里进一点吧。”
孙绰微微一笑，君铎隔帐望着，只觉得那帐上的莲花都沾染了纯美的生机，层层荡漾似的，心中砰然而动，伴随着抱歉的酸楚。
菱角一去，亦带着宫人退出屏风，留下他二人四目以对。君铎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尴尬和期待，他掀开帐子一角，抿了抿嘴唇道：“我们和好吧。”
孙绰望着他，眉尖微微蹙起，犹豫了一下仍是柔声说：“莲兄，我知道你最想给孩子父母和睦的家庭。只是——”
她顿了顿，越发的为难，看着他如同琥珀星斗的眸子，却让她勇敢得说了下去：“只是，这一年来太多，太大的变故。境况变了，我模不透你的心，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又应该怎么与你相处……这么多年来，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去年那么多冲突呢？”
她的话如同遥远之处的汩汩清泉流入君铎的脑海，是啊，何止是她不知道如何扮演现在的角色，他不是一样么？他亦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该如何表达他的爱啊！他拾起孙绰的手，目光垂的很低，声音温柔却肯定：“都是我的错。”
“是，你吓着我了。”孙绰折眉苦笑，刚刚褪去的虚弱感蔓延而来，她知道自己得速战速决。“皇上，你是皇上了。我想，与其这样勉强和好，之后仍要彼此伤害。莲兄，我宁可离开你，也不愿意伤害你。”
君铎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隐含，他的心几乎跌入胃里，被灼得苦不能言。他卑微地呢喃道：“你不能离开我，绰儿。”
孙绰闭上眼睛，顽皮地苦笑：“我不能离开你。我这一生都不能离开大茂皇宫了。我只求你，只让我做个女官吧，让我这一生是充实而有建树的存在。我不要你的恩宠，我不要让他人眼红而杀死我。我也……更不要让与你的感情慢慢破碎而活活痛死。让我留着美好的回忆吧……”
孙绰的话仍然婉约而明理，那样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就像浸过毒酒了一样，让君铎置身于酷寒地狱。他迷惘地恨着自己，对孙绰只剩下无限的怜惜和感念。他开口才发觉喉咙被什么堵得严严实实，要启唇竟是件难事。他仍道：“我懂了你的心思。只是，绰儿，能不能给我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
“或许吧。”孙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或许有一天我们都想通了吧。”
“我应承你。”君铎探手抚上她的肩，“我会答应你所有的要求，我亦真心地祈求你再回头来爱我。”
孙绰的眼中漫上泪光，她不自禁地侧身搂住他的肩：“我爱你。只是我为了生存下去，我只能将它封存起来。”
君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却清楚地道：“我永远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