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奏报，让紫云宫暖阁中的各人都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宫中向来不许传播流言蜚语，不能四处打听；就算宫嫔与丫鬟们商讨事情是再常见不过的，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外人面前。这宫中最外的外人，莫过于皇上。
“不碍的。”孙绰冷静而清楚的说。她的神情从刚刚柔和而果断变得冷漠而尖锐，她有点内疚，有点彷徨，还有点急切。内疚在于，她习惯于有什么话都一一让君铎知道，而今日之事，下意识的，为了丫鬟们也不能让他知道。彷徨在于，如果君铎不再是她能一一相告的对象，那从今往后还有她能说话的人么？急切在于，她的确想见他。她要解决孙天青的俸禄不够吃饭的问题，她已经苦守了好几日。
丫鬟们不明白她们孙娘子的内心，娘子总是会说很多话，很多有意义的话，而很少看她主动做些什么。她总是拄着颧骨长吁短叹，而真正伤心落泪痛骂他人之举，也极少见过。你不能看出她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而你也无从判定一件事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排序，你也不能知道她心中藏着几件事。
或许孙绰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再位居中宫后，她觉得这个宫廷太纷乱。要顾及的人太多，要想的事情太多，想得明白的事情无从下手，可以下手行动的事情又看不到未来。她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跟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任何他人的斗争都是隔岸观火，自己小心的防备是否有冷箭凌空飞来。这样很浑噩，让有一颗玻璃心的孙绰无所适从。所以她只从千头万绪中拨出一件事来打算搞定。她要让卑微的孙天青多那些俸禄，光明正大地做人，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情，某些宠妃在皇上面前撒娇得动动嘴就能搞定的小事。可是她不是宠妃，她的家族犯了皇上的忌讳，所以她要从一个很大的角度去解决这件极小的事。
所以菱角和槟榔严肃地扶着孙绰，对刚才一阵谈论心有余悸。孙绰冷面握着她二人的手腕，清空脑海中一切杂念，带着一股寒风似的高傲，出门接驾。
君铎到了紫云宫门口之时，孙绰已经蜷身拜了下去，君铎习惯地咧嘴一笑，扶她起来，见她虽还不曾显怀，却已经开始习惯地扶腰，心头一阵欢喜。两人携手进了方才孙绰落座的南边暖阁，君铎在坐炕上坐了，和声笑道：“朕此刻来，想你大概累着在歇着，见了才发现你精神这样好，朕很高兴。”
孙绰颔首福了福，谢了声君王挂念，又婉转说：“苏大人时常请脉，每回都说些养护之法，我闲来无事，日日遵守。竟真的好了许多。”
君铎闻言文雅地点了头，随意问：“苏文龙来的还准时？”
孙绰中规中矩地应了是，不多言。君铎转眸一笑，愈发温柔道：“见了天青，你也高兴些吧？”
这话温柔却危险，仿佛不接出合适的答案就要倒霉。孙绰低眉思量了一下，从容道：“孙天青是臣妾胞弟，得见甚是高兴。另外苏大人人品上佳，天青得他教导，更是放心。”
君铎站了起来，伸手托着孙绰的脸颊，眼中冷冷，口吻上却并无变化的柔声：“你不怜他贫寒？怜得只听他说起，就连朕在内室休息都不顾得，让他们师徒大吐苦水了！”
孙绰望着那结冰似的冷漠质问的面孔，觉得一股陌生感像瀑布一样从头顶浇下。她的手在广袖中握了握，道：“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君铎撤了手，大步踱到窗前，厉声说：“朕恨你父兄妄为，竟拿朕做了幌子，四处招摇犯法！实在可恶之极！但是，朕无心为难你家中旁人，你犯不着拿些事来旁敲侧击的让朕听。朕来看你，是你的福分，还存什么非分之想？！”
“臣妾……并无非分之想。”孙绰的声音竟只颤了一个自称，之后便是勇敢的流利。“只是原本不知太医院之事，随口问过，得了惊人的答案。臣妾听之觉大骇，医者世道竟有为钱卖命一说，实在惊人。不由得想皇上知道罢了。”
“哼。”君铎一声冷哼，“孙绰，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多年都不变，该不该管的事情都要伸手！都不看看你自己的处境！”
这样连名带姓的直呼，让孙绰一个颤栗。他从未这样严厉地呼她的名字。然而，孙绰不知自己的勇气为何如泉眼一样源源不断，她傲声言：“臣妾若想何事是对的，必要助上一助；何事不该，得止当止。”
“好个冠冕堂皇！”君铎冷笑道，眸光流转更添几分轩昂，“你这几句话，也是要助什么止什么了？牛氏毒害侯才人的事情，你知道了？”
孙绰见他并不回头，只对窗说话，她竟提裙行了几步，转只他跟前，却见他脸上并无愠色，只是沉得不知喜怒。孙绰稳稳道：“宫中大事，怎会不知。”
身后槟榔，水杏，菱角，皆是暗吸了一口冷气，虽孙娘子遭贬，可皇上亲临都是和颜悦色的，几时像几日这般冷夹着怒气，像随时要爆发的火山一样。偏偏娘子又这样实话实说出宫中犯忌讳的打听！三个丫鬟又不能出声插言，扭着手帕扭的手指发白。
“那么这一车的话，是准备给朕听的了？”君铎更加凌厉，话声如冰块相碰一般。他转身仍回到暖炕上坐下，这回不赐孙绰座位。他有几分嘲讽道：“你索性就全说了，朕倒要听听！”
“臣妾只知个大概经过，不知细节。”孙绰立得挺胸拔背，越言越勇。“据臣妾所知，牛氏入宫服侍时还是个孩童，长大后亦做粗活，几乎不识字，更无人教导过医术，何曾便知如何害人得不露声色？其中必有懂得之人襄助！”
君铎面上带出几分不屑，尖刻道：“那朕命你做钦差，将太医院这贼人抓出可好？”
“臣妾抓不出。”孙绰反应极快，几乎接了君铎的话音。“罪犯牛氏与才人侯氏皆是死，便是有线索，也一同死了。臣妾以为太医院有此风起，该防微杜渐！”
君铎道；“防微杜渐？如何？”
孙绰略亦侧目，心里一横道：“正如当时苏大人所言，太医靠俸禄困乏，靠赏赐糊口体面，必仰人鼻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若能砍了断了这样的为官规则，便能解决一半。”
孙绰停了停，索性屈膝而跪，郎朗道：“皇上，自古德才兼备者少之，无才无德者不登堂。这两者皆极少，而多数人并不愿当恶人，只为五斗米折腰罢了。皇上若将这‘五斗米’补足，有德之人必然增多。”
君铎听完，那一双闪着宝剑一般寒光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他刻骨冷笑道：“孙绰，你兜了这么大的个圈子，不过是为了你兄弟多赚几两银子罢了！”
孙绰不答，只深吸一口气，稳稳呼出，定定望着君铎的脸孔。君铎猛一拍桌，忽地起身，茶盏被衣袖带下，碎了一地，那热茶溅在孙绰的衣服上，瞬间就冷了，与她的冷汗混在一起，让她一阵阵的发抖。
君铎面上冷笑极浓，正是怒极反笑之色。他高声训斥道：“你是尚宫局的良华，每日净手刺绣方是正事。你得空该专心护养皇嗣！你若再多言一句，朕就治你的罪！”
言罢，君铎拂袖而去。孙绰仍匍匐而拜，她一双玉手冰凉，身上黏黏的汗水全全化作冰刺扎在骨头里，然而她眼眶却是极干，无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