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心火存月夜

作者 : 沙棠

两支细棒烟火,本来最末最尖之处,此时正绽放炫目的火花,像繁星连连的陨落,让人不能挪开视线。君铎和孙绰两人拢膝而坐,两人面上都无喜悦之色,忧郁着凝视不远处的光辉,沉默压着人,谁也不能开口似的。

君铎又从盒里取出一根,凑在燃得火爆的两支中间,徐徐地点燃。他沉吟道:“你最了解我的根基。从无人问津地九殿下到太子,再到登基。不过两年之久,朝中没有我培养的重臣,没有可以用的亲信……一个孤零零的皇上,凭一己之力,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

火光映着孙绰的脸孔,她仍是不能遮掩的苍白,脸孔上不明显的浮肿此刻亦看得清楚。她轻声道:“我知道。”

君铎抿了抿唇,才开口:“还记得前两年么?贵太妃娘家的势力犹在,吴氏权臣恨朕入骨,还巴望着他们十四殿下。那时群臣僵持,是杜首辅在朝野中振臂而呼,让一片松散的大臣纷纷弃暗投明,效忠于朕。过后,杜首辅又搜集罪证,事事确凿,才将吴氏一脉清洗去了。孙绰,你要明白,即使朕是皇帝,也必须要有朝中强劲地势力支持,方撑得起。”

孙绰别过脸来望着皇上,她熟悉他如此的口吻语调,他总是这样娓娓道来他的思想。只是如今,听起来这般的刺耳和无力辩驳。她点了点头,略有沙哑:“所以,吴氏被扫出了朝廷。该杀的杀了,该充军的充军,该流放的流放。杜家小女儿进宫为五品婕妤,其父杜琮之升任内阁首辅。我全都知道。”

君铎听着她说完,始终不去看她,只握了一把细棒,全全燃起,劈啪之声响成一片,越发衬得四下无声。他的语气平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功臣重赏,才有人信服朕,肯为朕效劳。”

孙绰的眼中已漫着泪光,眼前一片的模糊晃动。她颤声道:“景隆五年,杜家望孙氏皇后在位,孙家人少而权重,实不能忍……一样的收集罪证,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君铎愣了一愣,并未出言反驳,他伸手揽住孙绰的肩膀,她的肩硬极了,微微地打颤。他转过脸来,仿佛让她看到心底似的。他说:“一山不能容两虎。”

她定定地看着他,潮涌一般的失望让她越来越麻木。她紧紧地咬牙,用空着的手抚去他落在她肩膀上的手,她冷冷道:“我理解皇上的难处,可是,我不原谅你。”

这样的拒绝,仿佛让皇帝措手不及。他的手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距孙绰的肩膀两寸上下而平平的举着。

孙绰握着帕子抹泪,她内心冰凉,她此时冲动而决绝,她早已不想要皇帝的盛宠,不要满朝亲信地荣华;她只想说出来,她可怕地意识到,她想伤害他,她想让莲兄知道,你的决定,会让你失去我。我要让你品尝这样的痛,如我尝过的那样。

“朕不需要你的原谅。”短暂的沉默之后,君铎的声音响起,仍平得像无风的水面一样。

孙绰心碎之极,泣不成声。君铎熄灭了所有的烟火,他一字一句道:“若论起孙家,亦是罪有应得。孙家商贾出身,高位而据,官商勾结更深,视朕的宽容为放纵姑息!这般自私自利,行为不检,能怪得了别人握住把柄?身为重臣国戚,不能为朕分忧解难,为群臣之表率稳定朝纲,反为非作歹,朕岂能容!”

一席话措辞严厉非常,一针见血。孙绰泪满腮畔,望着那仍有零星火光的烟火,喃喃道:“莲兄,你可还记得在我家中那一年光景?”

君铎的面色不改,却忽而柔和了几分。他加了力揽在孙绰的肩上,将她扳在自己怀中,声调压得极低,变了个人似的,亦有呜咽道:“我知你父兄人品贵重,更不会刻意加害于我。只是……只是……”

孙绰饮泣难言,手中缎帕已经湿了一片,泪珠滚在脸颊上,风吹来,越发让人发狠地清醒。为了他王朝,他可以牺牲一切……这句话敲在她的胸中,让君铎怀抱的温暖都散了。此刻几分良心,几分温存,又值得了什么?又能持续几许?孙绰从未感受到这样深刻的绝望,还有朦胧中的不舍,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她几乎要溺死其中。

她嘴唇发冷,声音细不可闻:“如今孙家已覆灭。而这内宫之中,若有人要死,那我的覆灭之期又在何时……”

君铎将她搂紧,几乎要压她融进自己的身体,苦痛道:“我以身护你。”

孙绰挣扎出来。她抬起头来,仰望着她的夫君。明月下,他的眼角闪闪泪光,孙绰已无泪,她清晰地看着他,几乎要刻进脑海。她托着手帕,将他的眼角拭干了,才长叹道:“侯才人掉了孩子,宫中就要栽赃于我……”

君铎冷冷一笑,道:“这事,绰儿你不该挂在心上。我深知你是何人,怎会听信她们之言。”

孙绰只是望着月亮,耳畔是君铎继续的冷语:“景隆已过五年,朕无一子一女。宫妃有孕,总是落胎,真的以为朕不知何故么?”

月亮上的沟壑清晰,触而不及。孙绰悠悠而言,却并无悲切,她道:“皇长子的生母,地位何其重要尊贵。”

她停了停,忽然眼圈又是一红,瑟瑟道:“还不知我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从昨晚到此时,我怕极了。”

君铎握着她的肩,声音中竟有几分卑微,他说:“绰儿,我很感激你仍然珍视这个孩子。”

孙绰惊讶地转过来,她习惯地抚在君铎的脸颊上,怔怔地望着他,婉转而笃定道:“莲兄,以往我不曾怀上孩子,可我从未担忧过。因为宫中无论谁的孩子,都将是我的孩子。可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让我踏实的,是因为有你。或许我没有一个女孩应有的廉耻。可是,真的,有你,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可以不要的。任何的一切都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抿了几抿嘴唇:“而如今,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你。我现在已举目无亲,孩子是我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依托。我不需要他给我带来荣华,不用他带来尊贵,我只需要他出生,伴着我。你帮帮我,好不好?莲兄?”

孙绰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君铎没有挪开孙绰的手,他只是那样覆着,他用自己的手帕拭去孙绰再度滴下的泪珠,他吻她的眼角,他的嗓音低哑,却让人不能不信。他说:“绰儿,你不要再流泪了。孩子最不愿意知道的,就是他爹让他娘流泪。”

孙绰浑然一震,一时无言。君铎站起身来,扶着她起来,将自己那方素色绣浅龙纹的手帕放在她的手中,却将孙绰握得几乎皱成一团的一色缎帕揣进自己的袖口。他送着她进了靛星堂。

时过三更,小陆子悄悄地回了来,君铎便起身去了,月亮已躲进云层之中,紫云宫的中庭,烟火味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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