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十三章 前尘已过收心为上

作者 : 沙棠

孙绰每个清晨,每次小憩,每个假寐醒来,都会有片刻的反转和迷蒙。她总是再度满怀着希望闭上眼睛,再伸展几次腰肢,再睁开那一双秋水般剔透明亮的盈盈双眸,她希望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她期望看到卧榻畔的丫鬟是缃玉,期望端茶摇摇而来的是绯玉,期望眼前丝毫金凤红绡帐,期望仍是三十几个宫人里外忙碌鸦雀无声;她最期望的是明有金进来,双膝跪下,高举着黄松木象牙镶边托盘,托盘里放着厚厚的信,信封是钝钝得磨砂鹅黄,大红的签子,御用的墨香扑面而来,信上字迹英俊卓然:绰卿芳鉴。

然而,景隆五年的夏季中醒来的她,只能望见卧榻边昏昏沉沉睡着的,陌生得难以相信的文旦或槟榔;菱角脚步放轻了无声,却仍是那个其貌不扬,心智未熟的女孩子;眼前的帐子还是清淡飘逸的山水竹林,一派阴凉萧索;别宫中已经给西面几件屋子上了锁,不再打扫和照管,大殿中总是寂静无人;宫中,不必书信,就仿佛泰山崩倒了,天降神仙了,也与秀观峰无关了一样;一切风平浪静,让人心碎。

每一个醒来,孙绰即便似乎完完全全地清醒着,亦会让这些情思绪想如烟花一样绽放出去,让它们重重地晃在自己眼中,望的真切清楚,才慢慢得消退开。她总是想不通,为何两年前还与她齐心的夫君会瞬间薄情,她不愿意相信,她不能相信!然而,她自己是知道原因的,自古君王的最爱,并非他的江山,并非他的黎民,更不是他的皇后、他的女人,甚至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宝座。古事为鉴,立后,废后,宠妃,诛杀,是为了帝位的争夺,帝位的稳固;历史佐证,罄竹难书。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已经成为陛下的君铎,跟九殿下的君铎,早不再是一个人;更不必说所谓的‘莲兄’,那个衫袖翩翩,俊雅轩昂,与孙绰惺惺相惜,灵犀相通的少年人,亦与这个称呼一样,消失在即将到来得浩渺岁月之中了吧。

纵然她宁愿苦痛难当,也不愿意让这些感触离她而去;这些感触仍然是淡了下来,孙绰琉璃般的双眸中太阳般明媚热情的光芒,渐渐地黯然亦淡然,变成了犹如月亮光华一样的忧郁。她习惯了,习惯了称呼,习惯了打扮,习惯了不再期望,也习惯了不再愤怒和不甘。

孙绰的习惯,到底比别人来得快。或许她是商贾的女儿,或许她并不是心胸狭窄,心思缜密,郁郁寡欢的大家闺秀;她素来不爱珍玩古董,不爱各路的胭脂水粉,不爱珠玉翡翠;几乎三四天,她就忘了那些摆的用的,与以往不同;她最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是旁人不能依法按章夺取的书籍,絮乱的心思让她更加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自控。她抬头望月,只觉自己更加的豁达而开朗,心如明镜;只是她早晨每每走出中庭,回首看巍巍大殿,想自己的余生只能倾注其中,如花朵那样默默凋零,无人问津,才不由得揪痛感怀。

揪痛之时,她总是快步娜袅地回去殿中,或者埋首读书,或者玉指纤纤地绣上几针,将胸口那块大石融化些许,再长叹一口气。所幸的是,这块“石头”日复一日地减小着。她发觉自己不能闲着,又深深地惧怕孤独。然而,她却是无事可做,亦无人说话的,菱角,槟榔,文旦,白果,都不是她能倾诉的人,甚至,都听不懂她的话浮表之意,更不用说须要剥茧抽丝,心有灵犀才懂的弦外之音。

孙绰深知这些,但是她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她退而求其次,她起码要找到人来跟她说话,不要她闲暇。

这一日,孙绰将聂嬷嬷唤了进来,品着金盏花沏开的温茶,半晌才开口道:“嬷嬷,我近日发觉,几乎人人都如我一样,是闲着的。尤其是房里的人。”

聂嬷嬷陪笑道:“都是伺候娘子为重。”

孙绰又端起茶盏,匀匀地打圈转着茶,看涟漪在层层花瓣中荡漾着,嘴里道:“我又不是那娇贵的鸟雀,要一天十来个人守着,喂个七八遍食儿!”

聂嬷嬷大大咧咧地笑了半声,又匆匆地收敛:“娘子说的是,内监们确实无事可做……奴婢一天到晚也怕他们生事。”

孙绰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我想个办法帮你排解排解。”

聂嬷嬷忙道:“请娘子说给奴婢。”

孙绰放下茶,一旁的槟榔收了去换上新的。孙绰才说:“我要几个坐墩儿,须用树枝儿藤条编成,我不管你叫他们用什么方法,水浸也好,晒干也好。只要韧而禁坐,轻巧凉爽就行了。先做上五六个吧。”

聂嬷嬷面露难色,后退了一小步道:“娘子说的,奴婢都不大懂得,奴婢常年在厨房中,没见过世面。”

孙绰不急不恼,端方笑道:“不知道才叫你们都琢磨琢磨,若是都懂得,我直叫你们快些做好了拿来就是了!再者,那些个小公公里难保没个心灵手巧的。嬷嬷只要一人分上一个,便知谁更好些,日后使唤也得了要领不是?”

聂嬷嬷捏了把汗,心道:哎哟,这个祖宗什么话都引诱着你说,她那里不动声色地提上一两句,你不接不行,接了,她就有千百句等着教导你!

聂嬷嬷心里想着,脸上依旧陪笑:“娘子说的是,我这就赶着他们做去。”

孙绰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叫一边站着的槟榔在大珐琅盘中抓上两把铜子儿赏给聂嬷嬷花销。聂嬷嬷双手接了,殷切地退了出去。孙绰余光往那盘子里一送,对槟榔道:“点点吧。”

槟榔几下拨分了铜子儿,十五二十地点了片刻,转脸笑道:“娘子说的果然不错,今日这两把钱比昨日还准了不少。”

孙绰放下茶盏,挑了小块的翠玉豆糕,咽下才道:“即便瞧着再难的事,多做几回,总能模出些门道来辖制。”

原来,袁时兴那一大箱的钱财,孙绰并未封箱,而是打开了,叫槟榔她们点清了,记下账目来;之后又取了一个银锭,命槟榔端端正正带上两个小公公,到守山的侍卫杜俊处换了等值的铜子儿,说留作赏人之用;杜俊纵使再有心为难孙绰,却不能驳回这样无一丝一毫不妥的要求,想要从中克扣,槟榔却一板一眼地细细数了个清楚,一个也不少地端了回来。孙绰叫放在盘子中盛着,每要赏赐,就叫槟榔瞧着二十五个铜子儿抓一把,每次抓过,再清点出来,最初总是参差不齐,相差甚远。孙绰也不怪她,槟榔便大胆地模索。刚刚抓的那两把,就是正正好好的。槟榔自是欣喜。

孙绰又笑道:“日子再久些,你就是想错,也不能了。山上人少,那几个都不是心细的,我只信得过你了。手下有准头,记账拿贼,也容易些。”

槟榔的笑容僵住了些:“娘子是说,山中有贼人歹人?”

孙绰摇摇头:“歹人我不知道。贼人么,也算不上。宫中最怕跟个没用的娘娘,王府最怕跟个懦弱的小姐。仆人都捞不到什么,只得白白费劲干活。你们如今跟着我,相比并无前途了吧,有人想多谋些钱财,日后出去了有靠,这也是人之常情。”

槟榔愣了愣,没有接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绞着手帕一角。

孙绰继续道:“所以,我能打赏的,从不吝啬。毕竟人都是顾着自己的,谁又不食人间烟火呢?更何况,你们若是自己都不顾着,还能顾着我么?”

槟榔忙道:“伺候娘子才是正事,娘子才是第一的。”

孙绰略有些不屑地嘲讽道:“那都是些胡话!我是要说,如今我们账目清些,日后大家走的时候,多拿几分过活,我也不怕的。只是别乱了账目,到时候捞得的挥霍了,没捞的就是没了,大家都没得用,那岂不是一场空了?”

槟榔感道:“娘子想法周全,奴婢们难及一分。”

孙绰苦笑道:“我在娘家时,总听说起柜上的事。若是一个铺里,糊涂神糊涂庙,伙计,掌柜,东家,各自行各自的事,最终,都落不下好,也赚不得钱。若平常心细些,钉是钉铆是铆的,反倒心齐,又皆大欢喜。现在想来,正是这个理。”

槟榔心悦诚服,日后更加尽心管账;再说给菱角,文旦和白果,四个丫鬟皆是心下认可,亦发觉孙绰与别的宫嫔不同,心里也多了几分敬重。

孙绰往日观察,这几个女孩儿各有特性,心里便琢磨着教各人,反正无事可做,总比胡思乱想的好些。几个女孩也算得上尽心竭力,其乐融融,各有专注,也不再贫嘴吵架;殿外的几个太监也为了那几个坐墩儿出力,果然同样不再生事。只是聂嬷嬷有些仗势欺人,孙绰不理会她。

进了六月,天气热了起来,暑气越发盛了,山下却没有如往年那样送来降温的冰砖;孙绰这才察觉出所谓品级碍人,她素日喜凉,不得自有些郁郁,猛然想起绯玉、缃玉在时曾问她可想要回宫去,她现在仍有答案:想。

一个午后,孙绰在侧殿阴凉处假寐,菱角在一旁打扇子。过了片刻,孙绰突然被唤醒了原来,是宫中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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