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碧成朱 第二卷 步步为赢 第一百零四章 一饮一啄

作者 : 江薇

等安内侍走后,太后仍然进卧室,坐在床边拍着晋王的手说:“晞儿,母后遂你的愿。”

晋王心里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后半晌,嘴唇嗫嚅,正想开口询问。太后阻止他:“你且等着,过会儿就知道了。”仔细端详着他一会儿,伸手怜爱地模模他的脸说,“你得赶紧好起来,瞧你这样子,我心里真难受。”

晋王看她这些日子清减甚多,心里也是愧疚,轻轻地点一下头。

等了半个时辰,安内侍吧哒吧哒地小跑到门口,停住,拍拍身上的灰,悄步进来,行礼说:“娘娘,王爷,我把人带来了。”

晋王眼睛一亮,赶紧瞅他身后,却不见人影,又迷惑地看着安内侍。

太后问:“不是带来了吗?人呢?”

安内侍斜睨床上躺着的晋王一眼,轻声说:“还在王府门口。”顿了顿说,“她看到马车停在晋王府门口,便坚决不肯下来,还托奴才带几句话给娘娘和王爷。”

她的反应太后并不意外,凉凉地说:“真是胆大妄为,都敢抗旨了。说吧,她都托你带了什么话?”

“她托我给娘娘和王爷带的话是……”安内侍回想一下,清清嗓子说:“人之一生,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恰如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小女子不过蒲柳之姿,不敢期望伴随松柏之质。愿太后垂怜,准她望秋而落,来世定当衔环结草以报太后与王爷的圣德。”

东晋时,顾悦勤于政务,三十几岁华发满头。同龄的简文帝见到他,心生诧异,顾悦便自称蒲柳之姿,又称简文帝是松柏之质。阮碧这番话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不过尔尔,不敢期望与晋王相伴,请太后放我一条生路,来世定当涌泉相报。

晋王听得别转了头。

太后则冷哼一声,说:“她如今倒忽然生出自知之明了,可惜,晚了。”

晋王闭上眼睛,疲倦地说:“母后,我乏了,打发她回去吧。”

“回去?为什么要让她回去?”太后忿忿地说,“谁准许她把我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为她可以慷慨赴死,她却计较着名份地位,不肯踏进王府一步。这个蛇蝎心肠的丫头,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哪里有半分想着你?”

晋王默不作声,心里也有一股怨恨——她确实有不来王府探望的理由,但她也太绝情了。她的绝情让他觉得自己是剃子挑担一头热,也让他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一个笑话。

太后看到他脸色青灰,伤心绝望,心里恨意昭昭。“她从前顺着你,谋的还不是一个晋王妃的位置?如今见到没有希望,便打起退堂鼓,想要退而求其之。如此狡诈多变的丫头,你还恋着她做什么?她没有说错,她就是个蒲柳之姿,根本不配做你的正妃,只配做你的妾。”

顿了顿,对安内侍说,“把她叫进来,她若再抗旨不遵,叫禁军押她进来。”

“是。”

安内侍应了一声,退出正殿,一路小跑到大门外,到阮碧坐着的马车边,冷淡地说:“阮五姑娘,你还是下来了吧,抗旨不遵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太后娘娘吩咐过了,你若是不下来,叫禁军押着你来,到时候就难堪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车厢里阮碧沮丧地闭了闭眼睛。早就自己这番话很难打动太后。紫英真人说过,她不是一般人,一点也没错。别看她表面总是和煦慈爱,要论手段,要论铁血心肠,没有人及得上她。

她深吸口气,挑起车帘下车。刚站定,听到嘈杂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声由远及近,转身一看,只见一列队伍已近在咫尺,当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神采飞扬,正是顾小白。

他也看到她,神情惊讶,勒住马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阮碧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惠文长公主的声音响起:“小白,你在同谁说话?”跟着传来清脆的珠子撞击声,惠文长公主从珠帘后探出头来,看到站在西角门口的阮碧,睁大眼睛问:“你怎么在这里?”

阮碧到马车前曲膝一礼,说:“回禀长公主,是太后娘娘叫我来此觐见。”

“觐见?”惠文长公主皱眉,思忖片刻,隐隐明白什么,一张脸沉了下来,严厉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阮碧苦笑,无奈地说:“长公主对我的照顾,小女子牢记在心,只能将来再设法相报。”希望这位长公主看在自己伏低作小的姿势上,不要把怒火发泄到自己头上。

长公主彻底明白了,脸如黑炭,迭声说:“荒唐,荒唐。”

顾小白却还没有明白过来,满脸懵懂不解,看看长公主,又看看阮碧。

阮碧又向两人福了福,跟着安内侍往王府里走。没走几步,就听到惠文长公主怒不可遏地说:“回去,回去。”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杂乱声响,她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顾小白还勒马站着,看着自己的方向。视线相触,他明亮的眼神微微一暗,然后拨转马头。

阮碧回转头,深吸口气,脚步坚定地往里走。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这一路走过来,夹缝求生,她已经尽力了。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这不是她能选择的,她的命运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穿过重重朱门,终于到晋王的寝殿。

一进门,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差点把阮碧熏晕过去。她低头垂眸,跪到地上,磕头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晋王爷。”

话音刚落,就听太后冷哼一声,说:“阮五,你好大的架子,要让哀家三请五请。”

“小女子不敢……”

“不敢?有你不敢的吗?抗旨不遵,勾引皇裔,藐视宗室,还有什么是你不敢……”

晋王忍不住打断她:“母后……”

太后怒其不争地瞥他一眼,继续说:“……若非看着晋王的面子,哀家早就砍你十回八回……”

阮碧很想说你砍就是了,可是想想这话除了出一口心中恶气,并没有半点好处。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哀家知道你心里怨恚,可是你想想,这一切是谁造成的?佛经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到这一地步,你别以为是哀家愿意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痴心妄想攀龙附凤。”

“太后娘娘明鉴,小女子不曾存着攀龙附凤之念。”虽然知道喊冤是没有用,但还得喊一下,否则岂不是默认了?

太后冷冷地又哼一声,不再理她,转眸看着晋王,柔声说:“晞儿,母后出宫已久,这就回去了,你好好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

“恭送母后。”

太后眼梢都不扫伏在地上的阮碧一眼,一甩大袖,带着一帮内侍宫女扬长而去。

晋王看她一眼,冷淡地说:“母后已经走了,你起来吧。”

听到他的声音这么冷淡,想到方才太后一连串的“攀龙附凤”“勾引皇裔”,他却连个屁都不发,阮碧心生凄凉,低声说:“小女子不敢。”

一声“小女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得远远的。晋王想到自己身受重伤,缠绵病榻,她一点关爱表示都没有,却急于撇清楚两人的关系,心彻底冷了。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都是心灰意冷,不想说话。

过着半盏茶功夫,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跟着传来余庆的声音:“王爷,到喝药的时间了。”

晋王心灰意冷地说:“端回去吧,我不想喝。”

阮碧冷冷地说:“你还是喝了吧,否则我又要担多一个罪名了。”

晋王勃然大怒,说:“我让你担了什么罪?”

“方才你没有听到吗?勾引皇裔,攀龙附凤。敢问晋王爷,小女子如何勾引你的,又如何攀附你的?”

晋王微微收敛怒气,说:“那不过是母后的气话,你也当起真来?”

“反正你喝药吧,你早点好,我也早点解月兑。”

“好好好。”晋王怒极反笑,“还喝什么药,我早点死,你才彻底解月兑。什么蒲柳之姿,什么松柏之质,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想嫁给小白?好一句活物当然好过死物,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个死物了吧!”

“那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我们相遇相识,是我勾引皇裔。你厌恶了,一把把我推开,然后跑得无影无踪,又被赐了婚,也没有一句话交待。我算什么?我算什么?”阮碧忍不住拔高声音问,“你遇刺受伤回来,只因为我不肯过来看你,便又成了铁石心肠,不惜让太后下旨逼我。晋王爷,你想过没有,当我走进晋王府的大门,我还有路可退吗?你为什么从来不替我想想?”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番话好象冷水浇熄晋王心里的怒火,没错,她并不知道自己跑到延州是为了寻找证人,也不知道那日在宫里发生什么事,自己当时也确实推开她,自己也确实被赐婚了。仔细想想,她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于是柔声说:“这几桩事说来话长,其中误会重重,你且起来吧,我慢慢说给你听。”

阮碧凄然地摇了摇头,说:“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用多久,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我阮碧走进了晋王府。”

“便是全京城的百姓知道又如何?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这一句话,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阮碧抬起头失望地看着他,泪光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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