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与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翠翠上门

作者 : 一个木头

出了正月的一个下午,春寒料峭中,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或成滴或是成线顺着屋檐流下来,长街上在一片清冷中。

翠翠打扮一新,身上是她过年才穿的一身衣服,头发用水抿得纹丝不乱。一路想一路往安家来。这又过了二十多天,打仗的呼声依就是高。大街上隔个三、五天,可以看到一骑或是几骑快马驮着军中的信使飞驰而过,让看到的人都要揣摩,前面打下来三座城还是五座城?

谣言不仅充斥着这个城市,周围几座城市都是谣言纷纷。官府的告示一天一换张贴得到处都是,三令五申平抑物价,维持治安。也不能让老百姓们完全安心,差不多的人都会把干菜米面在家里多存放一些。因为有风声说,简靖王勤炫会一路打到京里去平阉党,而这座城池,是往京里去的必经之道。

就这样翠翠也没有赚到钱。大的商户如金家张家,把东西价格涨了上去,就拒绝再降下来,反正是有人买,不过就是人少一些。金不换等人后来屯的粮买进的价格就不低,如果再降价出售,眼前就要亏钱。他们都抱着撑一撑的心思,能卖出一斤是一斤。

翠翠就可怜之极,她并没有门面,指望着屯这些粮一次性卖给米店里,她是一斤也没有卖出去。天寒地冻米不会生虫子,但是那仓库潮湿,这又在化雪。翠翠去看过一次,下面的米都湿漉漉。因为数量多难以一一翻开来看,翠翠也没有看到最里面墙壁被雪水打湿,下面的米袋子都半浸在水里。

虽然没有看到,翠翠的感觉是极糟。她一直想来看看莲菂,指望她能出个主意;再就是问问她,让自己自立,她却在安家过得舒服;前几天又从张四嫂那里打听到莲菂的确在安家管着一家人平日的吃喝琐事,翠翠抱着一线希望,想着莲菂能帮一把,给这米找个出路。

来到安家门上,门房里坐着两个人在烤火,看到一个布衣布裙的女子来,只是大样的坐着略抬起眼睛来看她。

“两位大哥好,我是来找宋姑娘的,麻烦两位大哥帮我通报一声。”翠翠得了小周公子的话,只管来见,她大着胆子过来说话。

门上的两个人皱着眉头,有一个人是不耐烦的脸色,对翠翠打量过,才指着一旁墙根道:“宋姑娘如今管着家里人一天的吃与穿,不是说见就能见。你去那里等着,一会儿内宅里有人出来,我帮你问问她得了空,再给你通报。”

翠翠近来走街窜巷,又同张四嫂常走动请教她,对于这些门房的话都听得清楚真假。带笑的翠翠欠着身子,插烛似的多行几个礼:“我是宋姑娘以前的邻居,以前和她常走动,是她托身边的蓝桥姑娘带话给我,让我来看她。”

这一番话把门上的人唬了一下,门上的人这才露出笑容:“那你不早说,我们家来的人太多,特别是宋姑娘如今管家呢,日常就是油盐帐都要烦她,要不是要紧的客,可不敢往里面传。”翠翠心里好笑,听起来是象张四嫂说的,莲菂姑娘如今排场不小。张四嫂是出了十五又来看一回安老夫人,还是没有单独和莲菂说上话,却是把宋姑娘如今的排场又对着翠翠描述一次,再催促翠翠早点儿答应小周公子。

这样想着的翠翠跟在门上人身后往里面去,路上香径花桥、亭榭水阁,还是让翠翠看得啧舌。行到一处朱红门上,门房上的人停下来,把翠翠指给这里守门的一个人:“这是宋姑娘要见的客,麻烦请一位妈妈带她进去。”

在这里翠翠又等了一时,去通报的妈妈才把她带进去。外面宅院是开阔房屋,二门以内多树多花多小巧。

没有行上几步,就到了。翠翠对着带路的妈妈说一句:“这是宋姑娘的住处,她住的倒是好。”带路的妈妈一听就笑了:“宋姑娘自己有个院子,她哪里会住在这里。这是公子说她管事要见家里的人,单指了这一间小厅给她每天理事情。我刚才通报过,她在等着你,你只管随我来就是。”

路上化雪,石径上略有泥泞。眼前要上的木头走廊却是光洁如镜,翠翠学着带路的妈妈在台阶的布垫上蹭了脚底,再理一下衣服。就这走上走廊时,依然是一脚一个泥印子。

惶恐不安的翠翠往廊下站着的几个丫头妈妈面上小心看看,这才揣着惴惴进去。

走廊上过来一个妈妈,手里拿着擦地的布把翠翠的一行脚印擦拭干净,撇着嘴拿着手上脏布巾到一旁去洗干净。

“来的是谁,看着就不是大方人?”这是院子里收拾积雪的一个多嘴妈妈。

“听说是她以前的邻居,能是什么样人。看看这鞋底子脏的,应该是从城外一路走过来,才有这么多的烂泥。这块布巾,要不是新的,真是不想要了。”擦地的妈妈嘴里细碎地数落着。

“你丢了一块布巾,就难见这位管家小女乃女乃了。她管着事情,一个针鼻儿都不放过。昨天说管茶具的人丢了茶碗,今天一早又和厨房上的人说他们常用米和细米领多了,啧啧,她只顾着讨公子的好,显得她能把家会节俭,全然不管下面人死活。”

院子里两个妈妈正在交头接耳,费妈妈远远过来,看到先就瞪一眼:“好好当差。”才把这两个妈妈喝开。

在房里的莲菂和进房来的翠翠都听不到这背后诽谤声,莲菂听到门帘声响,站起来走上两上两步,笑着道:“你来看我真好,我一直想着你。”

这真诚的笑容和语声打消翠翠的顾虑和胆怯,她拿出来在外面做生意的爽利劲儿,赶快行个礼儿:“我年前来看姐姐,说你病着,我就没有进来。”

在翠翠本是随便一句话,并没有说别人拦着她进来,只是表白一下自己有来看;莲菂听过只是一笑,年前有人拦,是公子做的手脚。现在又让翠翠进来见自己,应该是与张四嫂来过两次,自己对着公子也说过两次有关。

莲菂这样猜测,全没有想到安公子现在不拦翠翠是有他的用意。反正能见到翠翠,莲菂还是很高兴。让她在铺着博古图锦垫的椅子上坐下来,翠翠低头才看到自己裙边有泥渍,而这房里干净的地面上,又抹上几道泥痕。

“你不用管这地,一会儿有人擦。”莲菂笑吟吟让翠翠不要拘束,又喊画角:“送滚烫的茶来,再把我们房里的点心拿来。”

画角进来笑:“有客人,只管外面厨房上要点心去,再回房里去一趟,反而路远。”

莲菂微笑,早上和厨房的人核对他们这个月领的米面帐,厨房的人都不是好声气,离发作就不远。好在莲菂机灵,又用话稳住她们别吵闹,不然让人听到,莲菂觉得不好。

“辛苦你跑一趟吧,拿那剔红纹人物山水盒子里的点心,是公子昨天让人送的果馅儿酥饼,那个好吃。”莲菂笑容满面让画角再跑一次,画角多少明白过来,抿着嘴儿一笑:“姑娘不用说辛苦,我这就去。”

画角出去,蓝桥说去泡茶,房里只有莲菂和翠翠两个人在,莲菂是笑靥如花低声问:“生意如何,应该不错吧,过这一个年,你那小东西梳子头油香粉,应该买的人多。”过年了,再穷的人家也要扯上一段红头绳吧。

“托姐姐的福,”翠翠自从坐进房里,觑着眼睛看着这房子摆设和莲菂衣饰,再就是她和丫头之间熟悉的对话。一个十足是主人吩咐,一个恭敬是小婢风范。翠翠又想起来张四嫂骂自己傻,心里七上八下,空荡荡似无处抓搔。

“那就好,”莲菂说着话,蓝桥进来送上茶倒好,莲菂对着她笑得甜甜。蓝桥会意:“我外面去,姑娘有事只管喊我。”莲菂不无讨好:“你外面去,也往火盆旁边坐着,别到院子里,免得冷到你。”

让蓝桥出去为着好和翠翠说话,旁边听话的翠翠又多了心。看这小婢身上崭新的绣花衣服,裙边脚底都是干净的镶边,因为她在安家,所以不能到院子里,免得冷到她;而我风里雪里日日街上走,有时候遇到轻薄无行人,还要被他们躁皮。翠翠十足十的多了心。

“你喝茶暖一暖,”莲菂哪里想到翠翠是这样心思,殷勤劝茶还嫌不够,又把自己手中抱的手炉送过来给翠翠拿着:“好好渥一渥。”

手炉上两双手,一双白晰一双带着红肿和青紫。莲菂在安家横针不拿竖针不掂这么久,养得一双手又白又细;翠翠数九寒天,也要拎着竹篮子去做生意,回来还要帮着父母亲洗衣服做饭,冷水里插惯的一双手,冻伤一处叠着一处。

莲菂对着这冻伤也是心疼,她轻轻抚着翠翠手上的青紫红肿,柔声问道:“疼不疼,痒不痒,家里有好冻伤膏药,走的时候让人拿给你。”

“不妨事,我是受苦的命,不如姐姐命好。”翠翠更是心中不平,我有今天这双手,是你一力鼓动。这个一力鼓动是小周公子的原话,心中不平的翠翠难得来一趟,比先更稳重现实的她,决定先说正经话。

“听说要打仗,姐姐在家里可听说过?”翠翠目不转睛地对着莲菂看,安家的米铺一直没有涨价,一天到晚有人排着队买。满城里的人指着安家就谣言不断。今天说,安家的粮仓要卖空了;后天说,安家的门面要关门了。直到今天安家的门面还开着,外面人人心里都是疑惑。

莲菂是在翠翠身边坐下来,她三天两天要跟在安公子后面看邸报的人,消息当然比翠翠要灵通。说打仗平民老百姓们没有人会喜欢,莲菂以为翠翠担心的是安宁,赶快道:“你放心,听说三、五个月打不起来。再说就打过来,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还是过咱们的日子,你多存些钱,真的要打到这儿来,手中有钱也方便往别处去。”

翠翠眼睛都直了:“三、五个月打不起来?”她丢下手中温暖的手炉,抚着手上因手炉温暖而作痒的冻伤处,急切地问道:“这是真的?”

“你,倒象是盼着打仗?”莲菂惊奇一下:“打仗有什么好,吃的用的样样不周全,哪有现在太平好。”

掩饰一下的翠翠强笑道:“是啊,还是太平年月吃用周全好。”然后套莲菂的话:“难怪姐姐家里的铺子,样样东西不涨价,别人的铺子可都涨了呢。”却原来是早知道消息。

“那你就去不涨价的地方买东西不是好?”莲菂扑哧一笑,翠翠面色更苍白。又喝一口热茶,翠翠才说出来:“我来是有件事情求姐姐。”

莲菂颔首:“有话只管说。”翠翠心中重生敬意,莲菂姐姐并没有变。她吞吞吐吐地道:“有个亲戚,听人说打仗样样东西要涨,他屯了几十两银子的糙米,如今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他那米都快发霉了,姐姐如今管着安家的事情,能不能把这几十两银子的米接下来。”

外面隔上几天就乱上一阵子,谣言起来以后再平息。涨价的商户们把这谣言助长到十分以上,乱上几天卖出去东西,等平息下来候着机会再想办法乱上几天,指望着这样来获利。莲菂自管家,和出二门的妈妈们常说话,对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听到这里,莲菂惊骇:“这是你的亲戚还是你?”

低下头的翠翠黯然一会儿,垂着的头慢慢点了几点。莲菂低声惊呼:“你太大胆了,做这样生意要有低价货源,要有消息来路,又要能东西月兑手,你样样都没有,你做这样事情?”

“这个时候再说这话也晚了,先时是听到消息屯布匹赚了钱,觉得利头大,人人都说打仗,就全屯了粮,现在只有求着姐姐救我,再卖不出去,这米全泡在雪水里了。”翠翠嗫嚅低低道:“这里面多是姐姐的钱。”

莲菂狠狠地吁了一口长气,没有手腕没有人脉,翠翠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些“我不能”斩钉截铁的莲菂告诉翠翠:“我虽然管家,只是管着什么人领什么东西,他们算的数目儿对,我就按着数儿给,经营采买却不是我,我不能越这权。”

一心想做好手头事情的莲菂想想自己就是以前上班,也没有这样乱开后门的心。再说安家的铺子不少,几乎家里需用的东西,都不用花钱,只是铺子里领来就行。翠翠想得太简单,以为莲菂多当家,吩咐一声给银子,管事的人就要照办。莲菂摇头拒绝:“就是我的银子都烂在雪水里,我也帮不了忙。”

“姐姐,”翠翠急了,嘶声道:“是姐姐让我抛头露面做生意,如今姐姐不在乎这钱,可这钱是我的命根子,只要帮我这一次,过了这个坎儿,以后还是按月给姐姐送银子来。”

委屈流露的翠翠嗓门儿低沉:“姐姐是什么心思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姐姐肯借银子给我,就是为着我好。如今看姐姐你,穿金戴银在这里管家,而妹妹我,都说抛头露面的不体面。年前我父亲为我寻一门亲事,那人一听说我天天出门做生意去,人家当时就说让多少人看了去,说是不尊重。姐姐,你要帮我一把才行。”

静静听着的莲菂苦笑,我不帮你,你那时候还能等来小周公子吗?天天指着公子给你传话,公子才没有这么闲,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不会再理你第二次。莲菂笑得无奈,让你自立,是我和公子斗法的结果。

“我再帮你五十两银子,你屯的这些粮,快些贱卖了吧,能收回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莲菂觉得也确是自己把翠翠推上这条路,而自己当时想不到有抛头露面这四个字,此时莲菂当然不会不管翠翠,本着做事情要有始有终,莲菂对翠翠慨然道:“你去我屋里拿钱,等我告诉公子,就说你去取几件我的旧衣服,你趁便拿五十两银子出来,我告诉你银子放在哪里。”

刚才着急指责的翠翠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应道:“哦,是这样,那我多谢……”说到这里,听到外面急匆匆地脚步声响,然后是蓝桥的说话声:“冯家的,姑娘有客人,你有事儿等会再说。”

“我哪里等得及,就要开晚饭,不把话说清楚,这差使也当不下去。”随着气势汹汹的说话声,门帘是猛地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大步闯进房里来,站在当地先就是凶狠的看过来。

莲菂对着翠翠微笑一下,这才站起来:“冯妈妈,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位冯妈妈向来是管着厨房上的使用,凡是厨房上来领东西,都是她手里核算过,再打发下面的妈妈来领东西。

“姑娘您是个明白人,上午我们厨房上领东西,是这个月老夫人老太爷、夫人和公子用的细粥米,下剩的他们用不完,也有姑娘的份儿,姑娘你一古脑儿裁了不少,巧媳妇也做不出无米的炊来。”冯家的进来就是一大通,听得莲菂笑容不改,翠翠着实的吓了一跳,还有这样不尊重宋姑娘的人。

冯家的是在厨房里和人商议过才来。厨子不拿不叫厨子,细米每个月多领一些,到月底用不完当然不会上缴。今天来领东西,被莲菂细细地算了一遍,足的裁去近三分之一的细米海菜等东西,厨房上的人不会全无反应。今天要是不来和这位宋姑娘闹一回,都觉得以后没有日子过。

“我是在老夫人手里进的这家,我进来的时候,老爷还没有成亲,夫人都还没有。宋姑娘您,更是不知道在哪里。那个时候就是一个月领这些东西,一到宋姑娘手里,这就精打细算起来。您节俭是好事儿,一家子上下都喜欢您,可是您这样克扣,我们难侍候差使,怠慢了老夫人老太爷夫人和公子,这罪是您担着,还是我们担着。”

冯家的越说声音越高,房外听着的人中,趁心的不少。这么多人的家里,突然就上来一个管事人,还是个没有圆房的未来姨娘,让人怎么能心服。莲菂再扎着她们多领东西的心病,更是象和她们结下仇气。

蓝桥气白了脸进来:“你这嘴里说的是什么,你进家的时候,夫人都还没有,你比夫人还大呢;又说什么克扣,帐是当着你们厨房上人算过,她们都点头才打回去,你有理说算得不对,你只管说就是,这样大喊大叫如何使得……”

“姐儿呀,劝你收着一点儿,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要只图着眼前兴头,把别人不放在眼里。”看到蓝桥动怒也高了声音,冯妈妈反而是苦口婆心:“这差使我做不得,做了一辈子没出过差错,如今这屋子里跑出青天来,只和我们过不去。求求姐儿你对着姑娘讨个情儿,把我也裁了吧。今天这顿晚饭我也看不了。少做一件少错一些吧。”

蓝桥脸涨得红通通,气得只是瞪着眼睛看冯妈妈,好一会子才迸出来几个字:“你,你这是指着我说谁呢?”

笑听着的莲菂这才慢慢说话:“冯妈妈,你有话好说。这帐是我打回去,你觉得不对,不用和丫头置气。就是帐打回去,与今天的晚饭也无关。你有理说我不对,等公子回来,咱们公子面前说理去。再不然,麻烦老夫人和夫人去,你我现在就去如何?”

“姑娘您千万别多心,我们心里委屈就做不好差使,又怕姑娘以后不待见我们,以为我们是那弄错帐的糊涂人。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坎上的人,姑娘说一公子不会说二,我是来给姑娘请罪,上午弄错这账目,倒让姑娘白费许多心思重新提点过来。我才进来分说,这位姐儿就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倒让我好笑了,难不成不让人说话。”冯妈**话风一会儿一变。

蓝桥手指着她,只会问一句:“你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冯妈妈把脸往蓝桥手指头上凑,开始大嚷:“打人了,这里要打人了,打我们这跟了三代主人的奴才。”蓝桥倒被她吓得步步后退。翠翠看到这里,更是唬得不敢作声。

“蓝桥,你出去逛逛。”莲菂这样说过,往高打起的门帘看过去,门口围着看的人中,画角也在那里。遂对着画角使个眼色:“你陪蓝桥出去走走再回来。”

画角进来把点心放下,拉着蓝桥出去。房里冯妈妈没了对手,就直挺挺的站着。莲菂也不理她,笑容自若地让翠翠吃点心,自己也拿一块在手里吃起来,再慢慢笑着问翠翠话:“三婶好不好,叔公们好不好,小杏儿过年有没有回家去……”

这样说上几句,翠翠虽然不时地看着杵在房里的冯妈妈,也还可以做到和莲菂有问有答。冯妈妈在房里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外面就有人救她:“冯妈妈在这里呢,厨房上的晚饭,必得您去看着才行。”

闹了一回出过这口气的冯妈妈借机答应着:“我来了。”转身出来和众人一起笑着往厨房去,边走边低声笑语:“看她虽然强作镇定,却也没有多有力的话回。”

“就要这样打打她威风才行,当家这几天,人人都恨死她,只有她自己觉不出来。”大家商议着回去,行到厨房里就有听到消息的人来打听话,人人都觉得趁心的很。安公子要管家,管管家里一直以来的弊病,清清表弟留下来的陈规,虽然有过年时召集众管事的一顿警诫,要想一时半会儿弄好,也不是那么容易。

冯妈妈走开,莲菂和翠翠一起松了一口气,翠翠由衷的道:“姐姐,我真是服你,刚才一点儿也不动怒。”

“动怒有什么用,她敢过来,就是想和我闹一场,我不理她,她一个人闹不起来。”莲菂含笑:“闹不起来,她就抓不到我的错。不过是想抓错她才跳出来。”

说到这里,莲菂重提刚才的话:“你太大胆,这样随行就市、买低卖涨的生意不是你应该做的。”

面对这指责,翠翠一急就月兑口道:“是姐姐身边蓝桥姑娘说可以买,”翠翠当时心中所想:“还以为是你让她告诉我。”

莲菂目光定定,对着翠翠委屈的面容目不转睛,心里刚浮起来“公子”两个字。外面传来丫头们的声音:“公子来了。”

话到人就到,安公子低头从门帘下进来,面色不豫:“刚才有什么事情?”再看到翠翠在,让她依就坐着:“你坐着,我问菂姐儿几句话。”

居中是一把黑色摆着富贵年年锦垫的座椅,安公子在座椅上坐下来,对着莲菂板起脸来:“谁来这里吵闹?”

莲菂犹豫一下,还是瞒下来:“不是吵闹,是就着事情说几句,声音高了些。”安公子立即断然:“你还包庇”这声音把翠翠吓了一跳,莲菂只是嘻嘻笑一下:“她一时想不明白,睡一觉明天就应该好。”

“明天不好,把你一同发落。”安公子这样说过,往外面喊安步进来:“去厨房上告诉人,冯家的现在就收拾撵出去,她男人是以前随着七太太的管事,让他明天进来和我说话。”

莲菂不无尴尬,顾不得翠翠在这里,低声道:“犯不着这样。不服气的人多得很,撵了一个还有一个,留她几天让她好好想想,她要是明白过来,多一个熟悉的人使,不是更好。”

安公子目光如炬:“让你管事情,没有让你做好人,你要做好人,就老实房里呆着”不说话的莲菂眼角看到翠翠又是羡慕又是怀疑的表情,心里只是长长叹气。她羡慕何来先不必过问,她怀疑什么莲菂倒是清楚。

算了,翠翠从来是那不长眼睛的人中一个,她刚才还有指责,认为破坏她和小周公子的好事。此时一定认为自己是在巴结公子,是想在这里做姨娘。莲菂早就明白翠翠在这样时候,多是不长眼睛。

翠翠如何想,莲菂不再管,她只把翠翠说的话放在心上掂量。上一次家里请戏班子,蓝桥出去会人,回来只字未提翠翠,只说是见她母亲。莲菂嘴角边浮起一丝笑意,就知道天下哪里有白得来的忠心,三个小婢小枫、蓝桥和画角,平时说一句话都是为莲菂着想,莲菂向来疑心得不行,这下子可以得到证实。

忍不住对着安公子一笑的莲菂这下子有证据的明白,公子您才是那幕后黑手。不,公子您一直就是幕后黑手的那个人。

“又笑什么?”安公子由刚才的雷厉风行,也变得轻轻一笑:“傻丫头,护着你呢,你倒护着她们。”

莲菂格格笑起来,听得坐在后面的翠翠羡慕变成眼红。莲菂是笑安公子,背后事情都做完了,偏偏人永远温和象是一块美玉,或是象一块月光。到这一会儿,莲菂心里认定翠翠投机倒把,是受了安公子的“指点”。

“公子,姐姐,我要家去了,改天再来看姐姐吧。”翠翠在这里坐不下去,眼前这一对人象是情意流动,翠翠是这样感觉。她站起来告辞,免得打扰他们说话。

莲菂也没有再挽留,笑盈盈转身道:“我送你。”收到翠翠的眼色,才又把安公子想起来,回眸对他一笑:“我送翠翠几步。”

“去吧,”安公子说过,又低声道:“还是一个野人。”装作没有听到的莲菂送翠翠出去,安公子一个人坐在房中微笑。菂姐儿要管事情,正好家里事情样样要重新理清。她要管,就让她管。看看公子百般护着你,你是受到家人为难而退,还是把这些刺头的老家人都拿下来?安公子拭目以待。

不管是什么结局,安公子都觉得欣慰。莲菂被家人击退,安公子另有得力的管事人。从此莲菂安生在房里,应该明白只有公子能护你;要是真如她所说,她能管好,把这些刺头家人挟制住,安公子悠然地想着,这也是一件好事情。公子我慧眼识美人,还是一个不扭扭捏捏装柔弱的美人儿。

把莲菂放在这个位置上的安公子,每天都等着。是家人再出瞒上欺下的高招,还是莲菂让我刮目相看。

在外面廊下站着的翠翠正在和莲菂咬耳朵说话:“你们家的铺子东西都不涨,姐姐留个心,看看是什么原因,是哪里来的货源,进价儿又是多少?”

莲菂失笑,年前的一个娇怯怯情路上怨女,如今变成生意经。她点头答应:“我知道了一定告诉你,”然后让翠翠过几天再来:“我先对公子说过,你再来拿钥匙去取银子。”莲菂对着翠翠是真诚安慰的眼神,如你所说,以后嫁人都要被假道学的人说抛头露面,我尽我能力管到底。

重回房中来,安公子指指身边最近的椅子:“坐下来,我和你说话。”等到莲菂坐下来,安公子面带笑容:“你们在说什么?”

“说公子大恩大德,容她进来看我。”莲菂只是笑,安公子也哈地一声笑:“你还真要感激我才是,你自己也看到了,你现在是人上人,她是什么人,你以后还要见她?”

莲菂虚情假意地道:“不是正在谢公子。”然后一声长叹:“可怜她最近做生意走了眼,被人哄着把银子换成一堆浸在雪水里的米,我有几件不要的旧衣服答应给她,让她停几天去我原来的房子里去取。”

“还有这样的事情,”安公子也扼腕一下:“生意场上是个男人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况是个消息不灵通的女人。你这天天看邸报的人,有没有告诉她,这仗半年之内打不起来。”

莲菂笑逐颜开:“我对她说了,她不信。说别人家卖东西都涨价,只有我们家里不涨,敢问公子,为什么有钱你不赚?”

“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钱怎么忍心赚。”安公子见招拆招,从来不紧也不徐:“她亏了钱来找你,难道你有本钱在里面?”

“没有。”莲菂一口否认。

“那就算了,要是有你的本钱在里面,亏了多少我如数补给你,给你写上银票放在钱庄里生息,比和这样蠢人合伙做生意要稳当的多。”安公子从容道:“话又说回来,你要是和她合伙儿有本钱在里面,那你也是个蠢人。就托管事的,也要请个本分稳当的才是。”

莲菂笑逐颜开听着安公子当面儿骂自己,然后是欢天喜地的表示赞成:“我要托人,当然是托个本分稳当的人。”

“你那两百两银子呢?要是没有花完,就让人取来。等我闲了,陪你出去放在钱庄里。你会认字,自己看着人写银票,再自己收着,免得你几时犯糊涂,要和蠢人去合伙。”安公子一平如水地再道。

莲菂惊奇:“对了,我的银子哦,没有两百两了,自从银子到手,我天天乱花,现在没有多少了。”莲菂很是羞愧:“公子你总是提我不机灵的事情,以后少提吧。”

一番谈话下来,莲菂姑娘好不容易保住自己的卖身银子,让它们依然留在自己手里。目送安公子出去以后,莲菂提起脚来对着椅子就是一脚。还和我提银子,我天天辛苦管着家里这么多人每天吃多少吃什么,再就是上下女眷丫头们戴什么花儿搽什么粉儿,而我一分月银也没有。

想想安公子笑容可掬:“我疼你呢,你要吃的穿的,只管对我说,你要银子何用?就给了你,也是放在钱庄子里,不如我替你放着吧。”

每天管家回到房里就觉得劳累的莲菂睡在床上,把这些事情只是想上一想,就能入睡。留弟还没有睡着,从锦帐里探出头和小枫说话,留弟是喜滋滋:“小枫姐姐,姐姐现在说一不二了吧?”

月光如水照在床前,小枫回答得很快:“快了快了。”公子为着宋姑娘又撵出去一个人,小枫也觉得宋姑娘如今在家里算是地位稳固。可怜的宋姑娘,撵出去的这些人,缘由都要放在她身上。

隔了几天,翠翠再重新进来,莲菂把丫头们都支出去,把钥匙给翠翠以前,先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瞒姐姐说,我心里也没有底。姐姐这里有花有景,外面却是一日一变。”翠翠经过这几天,又显得憔悴几分:“我每天去看一回那货仓,把我的人浸在雪水里换那米,我都情愿。”

又被煎熬几天的翠翠痛哭失声:“都是我不自量力做出来的,我本不好意思再要姐姐的钱,只是想着早些儿能还姐姐的钱,这才厚颜上门。”

莲菂微有得色,只是出来做事,把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以前的翠翠说话也伶俐,就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钥匙在这里,你还要帮我做件事情。”莲菂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小黄铜钥匙:“匣子在衣服箱子下面,里面还有两百两出去的银子。我只能给你十两。”

翠翠被猛然打击到,目光呆滞又重新强笑:“十两也行,这一次我小心再不敢这样。”莲菂很是满意:“余下的银子,你帮我送到郑记钱庄里写成小额的银票。不拘十两一张或是五两、一两一张都写上一些。写好了你送给我,以后常来,我们互通消息。”

“姐姐要不要留些银角子在身边?”翠翠举一反三地想起来莲菂说过要走。银票写成小张,当然是方便兑换。一直在难关中,此时得到救援的翠翠眼前亮了,人也反应快得多。

“不用了,我身边还有些零钱。”莲菂微微笑,公子是不肯留钱在我手里,他是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不信任。可是老夫人和夫人过年给的荷包里,却有小小的梅花牡丹花银锭。安公子看到只是一晒,没有再说什么。

这钱虽然不多,一个小花银不过几分,有上十几个,也有一、二两银子。莲菂把钥匙交给翠翠,好生地叮嘱她:“不要看着别人挣钱就跟着去,咱们现在不行。”

接到钥匙在手里,翠翠说话更是灵动:“我对我爹妈说了,有这些米卖不出去,他们心里一样急。现在正春耕,他们忙不了我多的,也少少的帮着一些。爹妈闲的时候陪着俺,把米送到别人家门前,这是个力气活儿,没有他们我一个人做不了。”

莲菂含笑听着:“这主意也行。不过你要算算是这样一天下来挣得多,还是你卖以前的东西一天下来挣得多。再者,你爹妈没空的时候,你还是拎着轻的东西去卖,走到主顾门前,可以随便问问人家要不要米,改天再送去省得你多跑路。”

“这话很是”翠翠觉得眼前就更亮了,对着莲菂又是佩服和敬重的眼光,欢喜地道:“我应该早进来看姐姐才是。”翠翠突然想起来,小周公子要一个月出五两银子养我做外宅,这事情能不能请莲菂拿主意?转念一想,她自己要走的心都在,她只会说不好。

直到这时候,翠翠才后悔上来,不应该对小周公子说莲菂要走的话。上次来看到,公子多疼莲菂姐姐,要是知道心不稳。公子不会善罢干休,莲菂姐姐要受委屈,而我又有什么好处。翠翠又悔又怕,就把这话不敢提。

过了几天,翠翠把银票送进来,莲菂点过不错收起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来回话:“老夫人和夫人轿子备好,可以请上轿了。”

“今天真是不巧,老夫人和夫人要去庙里烧香,说是同约的有刘知县夫人,还有城里不少女眷。我得照看她们出门。”莲菂现在不是自由身,她歉意地告诉翠翠:“不然你坐一会儿,等我一刻钟。”

“我下次来吧,我也个忙人,”翠翠和莲菂一同出门,在院门外会心笑一笑。翠翠出门自去,莲菂往老夫人房中来。

老夫人还在房中换衣服,安夫人在旁边陪着。看到莲菂进来,两个人都是微笑,安夫人比以前更是亲切,十足象是家人:“刚才和老夫人在说,你事情多,不必来送。”

“我说过就后悔,我们庙里要住好几天,指着她送衣服东西来,临走的时候要再和她要一回才行。”安老夫人坐在榻上,面前是画楼跪着手捧镜台,一面对镜戴花一面打趣。

莲菂过来帮着捧花盘子,头次给安老夫人,再就给安夫人,嘴上不停地道:“衣服都交出去了,吃的每天会送。庙里主持师傅又让人来对我说,要修行有功德,要全素的才行。我告诉他,做素斋的锅全是新的,一点儿油都没有沾过。”

“你听听她这张嘴,早就应该让她管才行。”安老夫人和安夫人觉得莲菂管家倒是让人趁心,起早贪晚不辞辛劳。以后不管安公子娶谁,不会理家也不用担心安公子会受委屈。

过了这几天,安夫人才问起来:“说厨房上冯家的撵了出去,我也听到她说的话很不好,把我也说进去,不过咱们家是白手起家,对家人要宽厚才行。”

“公子在气头上,等他消了气,再让她进来。”莲菂一口答应下来,安老夫人也点头:“赶一个人走并不能起作用,让她好好当差才行。”安老夫人和安夫人都明白,这事情与莲菂无关,是安公子要撵人走。

消息传得快,上午送走安老夫人和安夫人。老夫人身边张妈妈就悄悄的出了门,一路先来看冯家的。一进门就喊上:“老嫂子,有好事儿。”

“是张嫂子,你肯来看我这背运的人,”冯家的赶快迎出来,回家里只呆上这几天,眼睛也熬红了,面庞也浮肿起来,足见还是难过。

张妈妈顾不得进屋里坐,拉着冯家的在院子里就一阵嘀咕:“宋姑娘当着老夫人和夫人这样说,那么多人都听到,你去求她吧,她不能当着众人打自己的嘴。”

“我倒是舍得下这脸去求她,只是怕她说话倒是算,一样的求情的话,心里还有气的人能说出不一样的味儿来。”冯家的先是大喜,再就为难,两只手搓着,看屋檐上积雪在日头下面不时滑落。

“找七太太去,听说七太太没了事情,也是宋姑娘求的情。她说是亲戚,留点儿体面才好。听听,这是明白人,她也不敢把亲戚们全得罪的狠。”张妈妈一半说莲菂一半说冯家的:“你就糊涂,几十年的体面,被人耸着去闹。全毁在那一会儿出气的痛快上了。”

冯家的满是后悔,低头觉得张妈妈这主意不错。七太太在家里也没有差使管,一个妇道人家,只有安家这样亲戚才肯让她管事情。没有妇人出去打雇工的理儿,七太太也拉不下脸给别人家里当老妈子。七太太天天在家里怨天怨地,偶然良心发现,也怨自己。

送走张妈妈,冯家的就往七太太家里来,没有进门先听到院子里摔东西“哗啦啦”几声响,然后是七太太的哭天哭地声:“我不活了,你个杀千万刀的,半点儿不象着家里人。”

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叶子的葡萄竹架下,七老爷紧绷着脸,大步往外面走。冯家的赶快招呼一声:“七老爷出去?”

一声门响,披头散发的七太太跳出来:“让他走,让他去外面玩女人。都不要拦他”再看到不是家里人拦着,却是冯家的在那里。七太太半点儿难为情也没有,反而泼妇一样跳上几跳:“我只守着我的儿女,看你敢不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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