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徐徐地吸了口长气，屈膝在席上缓缓坐了下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清冷而暧昧不明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到了她身上。
若说还能坦然如常，那是骗人的。心里不可谓不慌，不可谓不堵，但平儿努力挺直了脊背，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淡然的神色。
与她同桌而坐的是从一品提督步军统领姜大辉的嫡长女。这位出身武官之家的姜小姐此时脸上僵硬，目视前方，毫不掩饰她的鄙夷之色，一见平儿归了座，立刻便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脸也扭向了一边。
平儿对此只抿了抿嘴唇，淡淡一笑，便四平八稳地坐了下去。
黛玉坐在她的临桌，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扭头冲平儿一望，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便不再作任何表示。
元春的整个筹划显然被完全打乱了。她坐在后位上，强自镇定着烦躁的情绪，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不动声色地向南安王那边一扫，见他父子二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神态从容闲适，似乎全然未受影响。元春暗自咬了咬牙，又将目光投向了女眷这边。
薛姨妈母女本没有资格参加宫里这种隆重的宴会，因着王夫人已将元春要在元宵宴上将宝钗赐婚于世子刘跃的消息事先告诉了她们，此次元春破格恩赏她们进宫列席，本就很惹人注目，女眷们早就揣测会跟赐婚有关；忽然又发生了刘跃当堂唐突太后的事，因此那班亲贵命妇们互相不免挤眉弄眼，脸上皆露出暧昧不明的浅笑，有的干脆便直接向薛氏母女投去一种夸张的同情目光，顺带着摇一摇头，叹息两声。
虽然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静，但相信宴会散了以后，“南安王世子当堂抗婚，拒太后的嫡亲表妹于门外”的流言便会在帝都显贵人家的后宅中不胫而走。那些高门贵妇们对这些秘辛向来是最为津津乐道的。
元春一念及此，胸臆间越发堵得厉害。她抬眼望向御阶下，见薛姨妈面红耳赤地微低着头，两手神经质地来回绞着一方帕子，显然已羞愤已极；反而是坐在旁边的宝钗，虽然脸色亦微微有些发白，但并没有任何羞缩愧惧的样子，自始至终都安详大方地静静坐在那里，甚至当她发现元春望向自己的时候，还回之以一个恬淡温柔的浅笑。
仿佛，她并不是受害者，反而翻过来在安慰她这个太后表姐一般。
元春不免心下大为感动，想不到这个表妹小小年纪胸中竟有如此气度，越发不肯让她受这种窝囊，吃下这个暗亏，无论如何要替她全了这个面子。也替自己。
当下，便收回目光，灿然一笑，朗声道：“众卿，本宫这个月老儿还没做完呢，还有一对金童yu女，待本宫也替他们牵了这个红线罢。”
殿上众臣命妇们登时便将平儿刘跃等人暂时抛在了一旁，连忙支起耳朵来凝神细听。
元春便微笑道：“北静王水溶，人品贵重，谦和隽雅；制县伯王公之后薛氏宝钗，贤淑贞静，天姿国色，本宫作主将这一对璧人配成佳偶，不知北静太妃和薛夫人意下如何？”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正因刘跃当堂抗婚之事大为难堪，忽听元春云淡风清地讲了这几句话，不但圆了面子，再一想北静王性情温厚，人品出众，看上去竟似比世子刘跃更胜一筹，立时又惊又喜。见北静太妃早已离座向元春拜了下去，薛姨妈也慌忙起身，疾步行至殿前，屈膝而跪，向上磕头颂道：“民妇薛门王氏，叩谢太后天恩”
元春满意地点头而笑，令北静太妃和薛姨妈平身归座。
总管大太监拂尘一摆，便上前宣太后口谕：元宵宴正式开始。
宫人们捧着珍馐美味鱼贯而入，一一安置在每张桌上。元春率先举杯喝过门杯，眼见适才殿上的一番暗斗总算压得不落痕迹，这才感觉出有种莫名的疲惫挥之不去。因命乐师舞伎上场助兴，自己便站起身，假作到后殿更衣，扶着宫人暂时离席往后面去歇一歇。
殿上诸臣与命妇贵女们一见太后走了，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便有那有眼色的便端了杯上前与贾府和北静王府道贺。一时间殿上细乐飘飘，觥筹交错，倒显出一幅君臣同乐的富贵繁华景象来。
且说平儿身边那位姜小姐，性情刚烈暴躁，在那里捱了半日早已坐不住，一见元春走了，便忍耐不住，立时便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她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提督夫人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压低了声音劝女儿：“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使性子？还不快坐回去呢。”
姜小姐冷笑着从齿缝中低声道：“我若是她，拼了性命也要与那贼人同归于尽；或先手刃了仇人再自个儿一刀抹了脖子，无论如何不能再苟活于世。谁承想那人居然能当着满殿的贵人将这恶心事说出口来，还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呸呸呸娘若还让我回去与那样的人一桌上吃饭吃茶，女儿宁肯冲撞了太后，也要即刻离席家去了”
提督夫人与众命妇们本坐在一处，这姜小姐的声音虽然很低，但那表情神态已让人猜到了几分。提督夫人也是个火爆脾气，眼睛里不揉沙了，听了女儿的话便不再吭声，遥遥地望了一眼平儿，脸上露出两分鄙夷之色。
平儿听着身前身后嗡嗡的窃窃私语和时时瞟过来的好奇而不屑的目光，唯一能做的便是挺直了腰身，淡然地自斟自饮。
按理，她现在应该起身去向黛玉和宝钗道贺，可是，她现在是一个“失贞”的女子……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算了。
只是完全没想到的是，元春在这微妙尴尬的时候，会临时起意，将宝钗许配给北静王，也算圆了宝钗，贾家，和她自己的脸面。北静王水溶……他当然比那个刘跃要好得多了平儿暗暗点了点头，不觉微微一笑。那个儒雅，俊秀，满月复才情的年轻王爷，和宝钗是多么相配呀，她为宝钗能有这样一个圆满的归宿而衷心地感到高兴。
等等，北静王？平儿忽然记起头两天和屠光远在家中那次谈话，他当时是提到过北静王的……平儿怔了怔，前后一想，立刻便明白了。本来今天的赐婚应该是三对：宝玉和黛玉，宝钗和刘跃，北静王和自己。没想到刘跃的突然抗婚完全打乱了元春和在座的几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计划。于是歪打正着，倒借此成全了宝钗和北静王。
平儿想到这里，略微惊诧了片刻之后，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她正在怔怔出神，见邻桌的黛玉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到姜提督夫人身旁，款款地屈膝一礼后，方开口对那姜小姐不紧不慢地说道：“姜姑娘如果觉得不方便的话，我愿意跟您调换一下座位。太后马上就要回来了，您不归座的话会很失礼，恐怕带累得夫人都要受到斥责。不如我跟屠小姐坐一桌，您坐到我那里去好了。”
姜小姐对黛玉的话颇感意外，她本是豪放没心机的性子，当下便挑了挑眉毛，轻声道：“你竟然愿意？那……多谢啦。”
黛玉只淡淡一笑，便转身走了回来，径自在平儿身旁坐了下来。
平儿微感不安，有些窘迫地笑道：“林姑娘，我现在是“不祥”之人，您还是远着我些为好，免得也被人议论。”
黛玉没言语，只顾望着桌上姜小姐的半盏残茶嫌恶地皱了皱眉，便立刻让宫婢上前将菜馔和茶酒一并换掉，方叹了口气，道：“平姐姐不惜毁了自己的清誉也要抗婚，这份勇气我虽然佩服，却不敢苟同。”
平儿脸一红，顿了顿方笑道：“林姑娘不信我说的？”
黛玉只是似笑非笑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半晌方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怕平姐姐暗暗地跟太后或南安王妃说一声“身有恶疾”，也比你说的那个……那个……要好得多啊。”黛玉脸一红，将脸扭向一旁，有些痛心地摇头道：“你瞧，你现在把自己弄到了什么地步，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呢？”
平儿听了黛玉的话心中也有些失悔，不由得在自己脸上拧了一把，“唉”了一声，方皱了眉苦着脸恨声道：“我这榆木脑袋啊，我要是有林姑娘一半的聪明就好了。当时太着急了，来不及细想啊。”
黛玉却又转而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由衷地说道：“我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真心地佩服平姐姐的勇气，拿得起放得下，连太后之命也敢违抗我却是……若不是平姐姐相助，我还不知道这一生飘落到何方呢。我以茶代酒，敬平姐姐一杯。”
平儿莞尔一笑，将茶碗端在了手里。一抬头，却见宝钗也正含着笑径直走了过来，毫不避讳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悲催的，下一更还是要半夜了，大概凌晨2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