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及此，忽见刘跃身已离席，趋步上前跪倒在地，不急不徐地俯首沉声道：“启奏太后，臣孙有意与大司马屠大人的千金结为秦晋之好，请太后成全。”
此言一出，整个长安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抬眼望着刘跃的背影。南安老太妃本来坐在元春的下首，此时已脸色煞白地惊跳起来，转脸望着元春，惶恐地喃喃道：“太后，这……这……”
帏幔后的贾母，王夫人俱是愕然，对视了一眼只是手足无措。
平儿犹如捱了当头一棒，只觉得心头一阵乱跳，勉强抓住了面前的条案才撑住身子没有坐倒在席上。
她在头昏脑胀中没有忘记抬眼去看南安王妃，正逢王妃也正回头瞧了她一眼，满面的惊愕惶恐和不知所措，显然她也不知道会当堂发生这样的变故；至于南安王事先知不知情，隔着幔子，平儿无从知晓。
刘跃，他这是要干什么？那天在南安王府的揽月亭，他对她丝毫没有流露出这个意思。他的世子妃不是早已钦定了宝钗了么？如今虽然满殿的文武群臣并不知实情，但是元春是心知肚明的，这不是有意抗旨么？这让当朝太后情何以堪，如何下台？
满大殿内鸦雀无声，但平儿分明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暗流在悄悄涌动，这暗流令人无端端心生寒意。她也猜不出她爹屠光远现在脸上是什么神情，是惊诧？困惑？甚或是……暗自欢喜？但她极确定的是，屠光远断不会当堂一口拒绝的——南安王如今亦是辅政四大臣之一，在朝中同样举足轻重，不可能会当众给刘跃没脸。何况，在他眼里，这也是一门好亲吧？
平儿的心陡然间如同沉到了冰窖里，她努力镇定着，最后求救地抬眼去看元春——她的人生，全由她一句话决定了。
元春显然也全然没料到大殿之上会突然有此变故。
她原本笑意盈盈的面庞在一瞬间抽搐了一下，僵在了那里，直盯着刘跃的一对丹凤眼中瞬间流露出一抹寒光。
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又恢复了先前的端庄亲切。
她款款站起身，笑道：“哦？跃儿这么急做什么？皇祖母本来就是要将屠大人的千金赐婚于你的，你还怕别人抢了你的不成？”说毕，便注视着帷幔一边，沉静地微笑道：“三王爷，屠大人？本宫这个安排可合你们的心意么？”
平儿呆坐在那里，眼睁睁望着元春脸上的笑容，脑中混沌一片，已听到屠光远和南安王在另一侧齐声颂道：“臣等叩谢太后天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从后面看着刘跃伏身叩谢已毕，缓缓后退，在转身退入席间的一瞬，他有意无意地向平儿这边扫了一眼，唇角上勾，眼中带着浅笑，脸上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志得意满。
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隐隐闪着一种狡黠的光芒，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是定局，如今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平儿感觉自己就如一颗棋子，被环伺的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顷刻间被殿中涌动的几股暗流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无所依傍。她咬牙对视着刘跃眼中那抹妖异而跋扈的笑意，只觉得血冲头顶，心脏象擂鼓一般狂跳着。
她镇定地站起身，在身后一众命妇的惊愕目光中走到殿前，伏身跪倒，低着头缓缓地却又清晰地说道：“禀太后：承蒙太后和世子殿下的错爱，臣女感激而惶恐不禁。可是臣女实在不配嫁与世子为妻，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此时的殿中比先前更加静寂无声，平儿听见周身的血液在体内哗哗流淌着，她深深低着头，没办法看到元春此时的神态，但是可以猜到，身后的满朝大臣和诰封命封们必是惊愕得下巴都掉到地上了，元春此时的脸色必是难看至极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当朝太后竟然一次又一次地碰了钉子，颜面何在，情何以堪？平儿紧咬着嘴唇，只觉得浑身热汗淋漓，只是硬着头皮跪在那里强撑着。
果然，经过了好半晌耐捱的静寂之后，元春终于居高临下的沉声道：“这却是为何？凤姑可否给本宫一个理由？”
从她淡淡的语调中，已能听出她已是在极力克制了。平儿手心里攥出了冷汗，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她犹豫了一瞬。
想到了屠光远，平儿心里颤了一颤。她将要说出的话会让这位当朝一等重臣颜面扫地，从此蒙羞，没法子再站到人前，可是……平儿的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凤姑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这门亲事还是要算数的。本宫说出的话岂可儿戏？”元春的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但听在耳内已比先前更冷了两分。平儿听到屠光远遥遥地咳嗽了一声。
“禀太后”，平儿没有时间再多想，牙一咬，便一鼓作气地低声道：“当日出宫以后，臣女在流离失所之时，曾遭遇到土匪，臣女……如今已非完璧之身……如果嫁给世子殿下，岂不是玷辱了皇家威严么？所以，臣女惶恐至极，万万不敢领命。”
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分外清楚。
平儿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里都在往外淌着冷汗，她不敢想象屠光远此时此刻是什么样子，想来必是如五雷轰顶，恨不得挖洞而遁吧？她并不在意别人是何态度，甚至一想到刘跃听了这话脸色乌青的样子，还觉得说不出的得意和快慰。可是对屠光远，却是满心怯意和歉然。
心里早已默念了一万句“对不起”。
隔了一会，元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调中除了清冷无波还有一丝遮不住的疲惫：“凤姑受苦了，本宫这就严查下去，捉住那贼人定会将其碎尸万段。你先下去吧。”
平儿如逢大赦，知道赐婚一事已不了了之，慌忙向上磕了头，起身急步退了下去。她不敢向屠光远那边看，退入自己席中却已立刻感受到了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无数清冷无声的目光。疏离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