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红楼 第二卷 贾府春秋 第三十九章 相契

作者 : 荆钗布裙

且说平儿正欲瞅个空偷偷去瞧瞧黛玉去,忽见黛玉身边的小丫头雪雁慢吞吞走来,趁人不备悄悄拉了拉平儿的衣袖,低声道:“平姐姐,我们姑娘请你过去一下,说有事要跟平姐姐说呢。”

平儿点头,向周围看了看,低声道:“知道了,回去跟林姑娘说,我稍后便到。”

雪雁去了,平儿见王熙凤和王夫人正坐在外面厅上,手里拿着算筹凝神对着帐,时不时回头向歪在一旁软榻上的贾母禀报着什么,看样子还要有好一会子工夫耽搁的,便端着茶盘走进去,倒了一遍茶;又将凤姐怀中的小手炉接过来,掀开,续了一回炭;又跟鸳鸯,彩云几个在外间屋里说笑了几句,方悄悄退出来,将香儿叫过来叮嘱了几句:“我去瞧瞧林姑娘,你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别等着二女乃女乃叫人时模不着个人毛”。

香儿连忙点头应着,规规矩矩地站在厅口候着,平儿方掩身进了里头的碧纱橱。

黛玉因在孝中,乌黑的发间只戴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除此之外一概簪饰皆无;此时已换过家常衣裳,仍是一身月白衫裤,本就尖尖的一张瓜子脸,纤腰不盈一握,灯下看上去更显得楚楚可怜。

此时正坐在床沿上,王嬷嬷端着药碗站在地上服侍着吃药。一眼见平儿进来了,黛玉连忙站起身,叫了一声“平姐姐”,便让雪雁去搬一张绣墩来请平儿坐。

平儿连忙紧走两步上前,先给黛玉蹲身行礼,站起身方含笑道:“姑娘快坐,奴婢不敢当”,因向王嬷嬷手中的药碗看了看,问道:“姑娘这是吃的什么药?”

王嬷嬷忙道:“从我家太太最后病重,我们姑娘衣不解带地日夜在太太床前伺候着,没睡过一宿整觉。太太一没,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好人也禁不住的,何况姑娘从小身子就不结实;这一路进京来,天气又寒冷,心里又伤心,就感了风寒,连日地咳嗽起来了。”

黛玉便皱眉嗔道:“女乃娘就是这样罗嗦,连日赶路还不够你累的?快去铺床睡去吧,那药搁在那里,我不吃了,太苦了。”

王嬷嬷自是不依,刚要说话,平儿便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含笑道:“妈妈也上年纪了,熬不起,你去歇着,我来服侍姑娘吃药,保证让她吃完,你放心。”

王嬷嬷当日在扬州也跟平儿相处过几日,太太临终前又是有话托付过的,心里不觉对平儿便很是亲近,当下笑道:“那就把我们姐儿交给平姑娘了,你们说话儿,我告个罪,先去睡了。”说毕,连连打了两个哈欠,自去铺床了。

黛玉便对雪雁道:“才进门的时候落了点雪珠儿,你出去瞧瞧现在可下得大了没有?若是雪下得厚了,明儿起来就能堆雪人玩了。”

雪雁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正是玩心正胜的时候,一路坐船北上正满心无聊着,听见这话便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得就往外走。平儿拉住她,笑道:“外间屋里有个穿蓝裙子的,是你鸳鸯姐姐,人最和气了。你看完雪找她要两碟子果脯,就说是我要的,给二女乃女乃晚上拿了家去吃的。你能把这话去说得明白不?”

雪雁扬起小脸,忽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怎么不能?不就才这么两句话么?”

平儿忍俊不禁,拧了拧她的小脸蛋,低声在她耳边鬼鬼祟祟地笑道:“好。那我再告诉你一句好话——你鸳鸯姐姐装完盘子,定然还会单独再给你装一碟子,你就在外头慢慢吃,甜着呢,保证你在南边没吃过。”说毕,冲雪雁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

雪雁小孩子家,听见有好吃的,更加高兴起来,自己还不敢答应,先扭头望着黛玉,见黛玉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开心地冲平儿蹲了蹲身,脆声道:“谢谢平姐姐”说毕,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鹦哥从外头灌了汤婆子进来,正瞧见这一幕,她亦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立刻想到去年姑太太病逝前,平儿曾跟着二女乃女乃往扬州去探过姑太太的病。现在看着黛玉和平儿又这样亲近,又把雪雁支出去,只怕会有什么体已话要说,连忙走过来将汤婆子掖进黛玉的绣被中焐着,一边含笑道:“雪雁妹妹刚来,只怕认生,不如我带着她去吧。”说毕,便冲黛玉和平儿展颜一笑,轻轻走了出去。临出去时,又找了个借口顺手把外间的袭人也带了出去。

此时碧纱橱内寂静了下来。黛玉强拉着平儿一同坐在床沿上,轻声道:“平姐姐,我母亲临去之时跟我说,她听从了平姐姐的建议,悄悄地命我家的管家在京里为我置了二百亩地……”

平儿连忙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用眼色制止了她,又悄向西墙边那张床上溜了一眼,用探询的目光无声地望着黛玉——王嬷嬷睡那张床,随侍在黛玉房中。

黛玉一笑,向平儿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无妨,她从小把我女乃大,最是忠心,平姐姐放心。”

平儿这才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是么?这可好了。不知姑娘的这个田庄在哪里?”

黛玉道:“只知道是在城东二三十里。京里我又是一点不认识,也不知哪里是哪里,所以想问问平姐姐呢。我家的管家已经提前驻过去了,你知道——”黛玉脸一红,有些忐忑地笑道:“我母亲也是怕多生事端,觉得我年纪小,孤身在外的怕有个什么,所以置地这件事是瞒着外祖母家的,连管家也是悄悄过去的,并没有跟我们同船来……”她说话时声音极低,神情极是局促,不住地用手捻着衣襟。

平儿连忙拍了拍黛玉的手背,柔声道:“姑娘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况且姑娘单身一个人在外,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扶持着,姑太太这样谨慎,原是不错。”她顿了顿,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方又走了回来,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道:“不知那管家可妥不妥当?”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道:“林升本是我家里的家生子,从小伴着我父亲长大的,几十年一直都在我家里,忠心耿耿。何况——”她低了头,洁白的牙齿在唇上咬出一排细细的牙印,半晌方几不可闻地轻声道:“何况,他的娘子和三个儿子都在我父亲手里……”

“呃……”平儿点了点头。前世看红楼,对林如海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很早就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是个懦弱没主意的人,白白地担了探花郎和巡盐大吏的名号。现在看来,倒觉得他并非是个没有心机的人。

她想了想,沉声道:“关键是那地契,一定要自己妥善保管好,再亲近的人也不要漏出口风去。”看过太多孤儿寡妇被族中人哄骗了房契地契,最后只落得个衣食无着的悲惨故事,不能不多提醒黛玉一句。

黛玉无声地点头,说:“我知道,谢谢平姐姐。”

过了片刻,黛玉幽幽叹了一口气,声音微有些哽咽,以袖拭泪道:“父亲本来性子淡泊,从母亲去世以后心里更加灰了,早已无意于什么仕途前程。单等任期满了,便要告老回乡。我想着我大约是回不去扬州的了,在京里有这样一个庄子也好,将来就把父亲接过来奉养。不然,我一个女孩儿家,倒去和外头的田庄地亩经济事务打交道,又算个什么?”说着,一时触动了伤心事,两行清泪越发地滚滚而下。

平儿也不禁伤感起来,心想,林如海只怕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这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跟黛玉提,只得将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姑老爷不能提前卸任么?”

黛玉接过帕子拭着满面泪痕,摇头道:“上皇对父亲倒很是倚重,父亲递过一回辞呈,被驳回了……”

平儿便沉默下来,只能深深叹了口气。见黛玉脸上泪痕狼籍,怯弱不胜,只觉得心底某处隐隐地揪痛起来,忽然想起当初贾敏送给自己的那只祖母绿戒指,何不拿出来送还给她,以慰其丧亲离乡之痛呢?

一念及此,当即探手入怀,从贴身小衣里将那只戒指拿了出来,两手托着,郑重地送到黛玉面前,道:“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黛玉一见,顿时睁大了眼睛,冲口而出道:“这是母亲的那只戒指么?”

平儿点了点头,含笑道:“这是当初姑太太拿了让我代为保管的,怕姑娘初到咱们家时不习惯,思念家乡爹娘心里难过的时候,就让我拿出来还给姑娘。姑娘见了,就和见了姑太太一样,心里会好过一些……”

谁知话还没说完,黛玉却哭得更狠了,两手掩面,肩膀不住地耸动,哽咽难言。

平儿慌了,一边在黛玉肩背上轻轻拍着,一边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口中忙不迭地说道:“你看我……又招姑娘伤心……”

黛玉哭了一会,渐渐止住悲声,抬头望着平儿,将那戒指郑重地塞回她的手里,由衷微笑道:“姐姐不用骗我,母亲早就跟我说过了。这戒指我从小见母亲戴在手上,从来没摘下来过。现在她送给了你,可见母亲是多么看重姐姐;姐姐今天这样对我,又可见胸襟多么磊落;母亲果然没看错人。”

才说到这里,忽见袭人笑着走了进来,笑道:“原来平姐姐在这里,刚才丰儿到处找你呢。咦?林姑娘怎么又哭了?可是想家了?”边说,边径直走了过来。

平儿连忙将那戒指捏进掌心里,站起身道:“丰儿找我什么事?二女乃女乃呢?”

袭人道:“我见她慌慌张张地进来,进门找了你一圈没找到,直接进去找二女乃女乃了。二女乃女乃听她说了两句话,立刻就风风火火地家去了。”

她顿了顿,困惑地说:“我恍惚听见“喜儿”两个字,难道是你们那院子里的喜儿闯祸了?她不是跟着琏二爷去扬州接林姑娘去今儿才回来么?这还能出什么事?”

平儿未等她说完,已回过头来冲黛玉道:“我先回去看看,回头再来瞧姑娘。姑娘也乏了,早些歇着,伤心事万万不要多想,多想些开心的才好。”

说毕,站起身向黛玉行了礼,匆匆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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