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懵在了当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乱跳，只瞪着眼睛向岸上望着，心里胡乱惊疑猜测。
此时船已停稳，王熙凤手扶着平儿踏着舷板强自镇定地迈步上岸，早见林之孝带着众小厮上前行礼，一边与王熙凤道乏，一边哽咽道：“二女乃女乃回来得及时，珠大爷今儿清早没了……”
仿佛当头捱了一棒，王熙凤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几不曾跌倒，死死抓着平儿的手腕子，颤声道：“谁……？”
“珠大爷……昨儿从外头回来，今儿天不亮忽然犯了绞肠痧，从犯病到去世通共一个时辰不到……”林之孝眼圈红红的呜咽道。跟来的小厮见管事的哭了，俱跟着齐声痛哭。
王熙凤只觉得两腿一软，身子便往地上直挫下去。平儿狠命咬着嘴唇在旁边用力搀扶着她，满眼含泪，哽咽道：“二女乃女乃，要哭咱回家哭去，咱回家……”
王熙凤两腿打着颤，木瞪瞪地不言不语，任由平儿架着上了轿。一直跟在后头的赖尚荣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两手猛地抹了一把汹涌而出的泪痕，翻身上马。余者赖大带领小厮们俱呜咽着上了车马，一行人愁云惨雾地一径向贾府行来。
才拐进宁荣街，离得老远便见荣府门前白茫茫一片，新换的白纸灯笼在秋风中来回摇曳，白底黑字书着硕大的“奠”字，门楣两侧白幡飘飞，连门口两只石狮上也系着白绫孝球，平添了无限的哀戚惨淡。府里的下人们浑身缟素，不停地往来穿梭；前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不断地在门前下马下轿。每来一批客，那门前的报丧鼓便“咚咚”地响上两次，压抑而沉闷。
王熙凤颤巍巍下了轿，早听得内宅里哭声震天，强自扎挣着扶了平儿入内，早有婆子上前搀了一径簇拥着往王夫人这边来。
孝幔后边隐约有妇人的身影闪动，不时传出哭号之声，却不见李纨跪在灵前谢客。婆子们哽咽着回道：“大*女乃哭得晕过去好几回了，现在后头躺着。”
王熙凤闻言，越发得捱不住，不禁痛哭失声，这一回平儿却并未拦着，亦陪在一旁落泪。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是真真切切地降临了，却还是忍不住地难过和伤感。
几个婆子媳妇上来劝解，好容易搀着王熙凤到内室歇息。王熙凤早已哭得哽咽难抬，一眼看见王夫人在孝幔后的榻上仰面躺着，不禁又“哇”地一声大哭着扑到榻前。王夫人早已哭得声音嘶哑，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一见王熙凤来了，不由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直哭得几欲闭过气去。
王夫人和李纨在里头伤心欲绝，哭得气昏神迷，不能自持，外头却已乱成了一团。
一个媳妇从外头进来，先是趴在地上痛哭了几声，四下里瞅了半天，方慢慢地蹭到王熙凤跟前，期期艾艾地低声道：“二女乃女乃，各府里前来吊唁的爷们，女乃女乃太太们都在那里干坐着，茶也没有，饭也没有，眼瞅着这都已经过了晌午了……”
王熙凤突遭此大变，本如晴天霹雳般懵懵懂懂的，心里忽明忽暗，浑浑噩噩，忽听那媳妇这么说，脑子里忽然激灵一下回过神来，满腔的悲痛立刻转为三尺怒火，厉声道：“厨房里的人都死绝了？这时候还不供饭？管厨房的是谁，叫她立刻滚进来”
那媳妇吓得浑身发抖，嗫嗫嚅嚅道：“奴婢是管田庄的蒋四的媳妇，外头大厨房，现在正是奴婢掌管着。奴婢……奴婢才刚接管厨房没两天，就出了这样大事，厨房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吊客又多，也没人提点，奴婢正抓瞎；到里头请二太太的示下，二太太难过得那样，一直哭，只说让我看着办，奴婢也不敢多问……管家爷们也不在，买办们只顾着外头去买香烛纸扎，厨房里要采买的东西没一个人管，里头的姐儿们又直催，奴婢急得只想上吊了……”
正说着，大门外一个迎客的小厮飞一般地直跑了进来，见了王熙凤，忙慌慌张张地跪下道：“二女乃女乃，外头的孝带没了，各府来吊唁的客们都挤在门口等着呢，人越聚越多了……大爷的事出得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附近的寿材铺子也没备着那么多货……”
王熙凤寒着脸道：“赖大呢？”
小厮答：“赖爷爷带着小子们安置完东西，到老太太那边复命去了。”
“林之孝呢？”语气已经有些焦躁起来。
“林大叔带着人出去到处找寿材店凑东西呢，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没几天前南安郡王家也刚办过一场大丧，现在各铺子里东西都短得很。”
王熙凤咬着嘴唇，只微一沉吟，便不容置疑地对蒋四家的道：“现在事多人不齐，一时没法子调度，对牌也没在我手里，你暂且先把今儿这顿晌午饭支应过去。现在火烧眉毛，什么快来什么，就吃面好了，这个不用算人头，随时来了客立刻就能上桌——可有一样，就算吃面，也不能太寒碜，那卤子一定得弄得精致可口。这个不用我教，你最在行，该怎么弄你心里有数吧？。”
蒋四媳妇眼睛一亮，连声道：“好的，有女乃女乃这句话，奴婢心里就有底了。奴婢最擅长面食，这就回去，让她们和出几袋子筋道面粉来醒在那里，有现成的陇西来的上好羊肉，还有上回吉林将军派人给老太太送那老参时一道带来的关外的黑木耳，楱蘑，黄花儿，松茸，都是难得见到的，奴婢亲自做出几大盆肉丁卤子来，保证又快又好吃。”
王熙凤点头道：“半个时辰能把饭送上桌不能？”
蒋四媳妇答：“用不了，奴婢吆喝着她们，有三刻钟的工夫也就好了。”
王熙凤点头，又道：“吃面只是应急，毕竟还是不好看。等缓过了这顿晌饭，临到黄昏时那顿点心就万万马虎不得了，你就弄这几样：枣泥核桃方糕，花素烧麦，菜泥包子，虾仁蒸饺，茶就配六安瓜片就成。务求做得精致，虽说咱们家这事来得仓促，可这满府的公候夫人们都瞧着呢，莫让人家把咱们笑话了去，听见没有？一会我指派几个丫头过去，专门供你使唤，往各屋送茶点，你就不必抓瞎了。旁的，等晚上客散了，召集齐了人，再细说。”
蒋四家的听说，连应几声，急急地行了礼就往外走，王熙凤忙又叫住她，指着适才门上那迎客的小厮道：“你把他带了去，让厨房里用不着抛头露面的媳妇婆子们暂把身上的孝衣月兑了，撕成孝带，让他先拿到外头应急去，等林之孝买了麻布回来，再另给她们裁衣。”
小厮亦领命，随着蒋四家的急忙去了。
王熙凤坐了数日的船，进门连口水还没喝就忙着应付诸事，又加上哀恸过甚，又大哭了两场，此时便觉得有些支撑不住，身子软软的只想躺下才好。平儿一直伴在身旁，一眼见了，忙从旁掇过一把椅子来，轻声道：“女乃女乃，现在客还不算多，快紧着坐下歇歇吧，等到下半天更该忙了。”
王熙凤摇头，悲从中来，又哭道：“我到里头瞧瞧姑妈去。”一语未了，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哭道：“我的珠儿啊，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扔下祖母蹬腿儿就走了呀我可怜的孩子呀……”却见十数个丫头婆子扶着贾母一路哭了进来。
王熙凤忙迎了上去，两手扶住贾母，一路走了进来。贾母在灵前老泪纵横，捶胸痛哭不停，屋里女人们纷纷哭着上来劝了几次，方将贾母扶到孝幔后。
恰在此时，林之孝满头大汗地一路由外头跑了进来，站在阶外，喘着气禀道：“太太，外头那孝布还短着数儿，一时凑不上那许多，小的来请太太示下……”
王夫人早已哭得气短神昏，听了林之孝的禀报只是干噎道：“再去找来就是，别来问我……”
林之孝嘴里答应着“是”，脚下却是踌躇着。贾母拭了泪，脸上沉沉地哽声向王夫人道：“我一路走过来，见各屋各院都乱了，一点章法没有。你虽是死了儿子，可我也是死了孙子，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伤心难过不成？你还是不是这一大家子的当家主母不是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等着你安排调度，你就只在这里哭不成”
王夫人半倚半靠在坐垫上，更加哽咽难抬，语无伦次地大哭道：“老太太我那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前儿还是好好的，今儿扔崩一下就没了，叫我怎么有心思管别的”她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我此时只恨不得能替了珠儿去啊老太太”
忽听“咕咚”一声响，却见李纨已经哭得晕倒在了地上。众媳妇们惊叫着上前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乱成一团。
贾母双泪长流，颤巍巍地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下来，哑声道：“也怨不得你，孩子没了，哪个做娘的都这样……只是这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却缓不得……二媳妇，你把对牌，帐册先交给凤哥儿，让她暂时替一替你，你好生歇过这一阵子吧……”
王夫人此时全无心思理其他的，只木瞪瞪地呆着脸道：“拿去好了……”复又大哭起来。
王熙凤却愣了一愣，心中似悲似喜，简直不辨是何滋味，上前在王夫人面前跪了，接过对牌，那眼泪却犹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泄下来。定了定神，站起身，转头冲贾母哽咽道：“孙儿媳妇刚想了想，大哥的事出来得太突然，二太太和管家们一时间也的确为难，只有一个法子暂时能应付过去，却只怕冲撞了老太太……”
贾母抬起泪眼道：“你只说无妨，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什么冲撞？”
王熙凤低了头，轻声道：“老太太的东西一应都是全的，孙儿媳妇想着，只能……只能暂把老太太的那些东西拿出来借用一下……”连忙又加了一句：“不过孙儿媳妇也听人说过有“借寿添寿”这一说法。大哥这么年轻就没了，只怕阳寿未尽，这么着倒能都添在老太太身上……”
旁边便有几个媳妇立刻低声附和道：“二女乃女乃说的有理，的确是有这说法的。”
贾母垂泪点头道：“这可有什么不行的？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漫说什么添不添寿的寿，就是此时折了我十年寿数能给到珠儿身上，我也是愿意的……”说着，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王熙凤顾不得伤心难过，当下便道：“那孙媳妇这就着人开库房把东西请出来。”
立刻就命人：“传赖大，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立刻进来”这里又把里头几个管事媳妇都叫到议事厅上，自己正襟危坐在大圈椅上，正色道：“如今我已从二太太那里接了手，我自是要抖擞精神，各位大娘婶子们也莫要再躲懒了才刚里头乱得不象话了，因为不是我管着家，也不好说什么。现在老太太既已让我管了，我若再看见一处乱了章法，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几个媳妇互相瞧了一眼，齐声道：“二女乃女乃放心，小的们适才见二太太哭得伤心，自己也慌了；现在有了二女乃女乃出头当家，小的们又有了主心骨，自当振奋起来，决不给二女乃女乃丢脸”
王熙凤这才将脸色缓和下来，道：“谁管哪一处，自己好好调停去，这都不用我再多说吧？你们尽不尽力，我自然都瞧在眼里，等出了殡，过了七七，我自会论功行赏。我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们现在大概还不知道，等跟我跟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众媳妇心下凛然，齐声应了，方各自退下办事，不提。
果然不多时，贾府上下便秩序井然，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黄昏点心上来后，里头各府女眷入了席，见那各桌上整整齐齐罗列着精美的各式点心，就连食器也是华美非常，不禁暗暗赞叹。有那穷困一些的便暗自说道：“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果然说的是啊。”
又有人悄声道：“听说现在是琏二女乃女乃管着家了？年纪轻轻的倒这般能干了？”
这些话传进王熙凤耳内，她脸上淡淡的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得有了几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