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定睛一瞧，见是王熙凤身边那个大丫头，便站住脚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平儿连忙走上前站定，向贾敏行了礼，含笑道：“姑太太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倒又出来了？可别劳累着才好。”
贾敏皱着眉道：“我在床上躺了这一天，腰酸得不行，想出来略走动走动，就顺着脚走到这儿来想跟你们女乃女乃拉拉家常……”边说，边抬头向院内望了望，笑道：“怎么，凤哥儿已经睡下了么？”
平儿忙道：“刚躺下，应该还没睡实。姑太太快请进来，我去叫我们女乃女乃。”
贾敏忙叫住她，道：“不用叫了，也没什么事，不过闲聊而已”，这么说着，却又没走，脸上微微有些踌躇之色。
平儿见了，倒是心里一动，指着旁边一处石桌石凳，含笑道：“姑太太想是走乏了，不如到那边歇一歇吧？。”
贾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一边信步往那边慢慢走着，一边微笑道：“平姑娘跟着你们女乃女乃几年了？”
“五年”，平儿跟着贾敏走到石凳前，忙用手绢子将凳上的浮尘掸了掸，小丫头将坐褥在凳上铺了，贾敏方慢慢坐下，点头道：“五年，倒也不算短了……”顿了顿，闲闲说道：“你瞧着老太太对凤哥儿怎么样？”
“自然是非常疼爱的了”，平儿笑道：“老太太常说，我们女乃女乃就是她的开心果，一天见不着我们女乃女乃，老太太饭都吃不香。”
贾敏也笑了：“凤丫头嘴巧，又能干，自然得老人家的喜欢”，她顿了顿，又道：“跟珠儿媳妇比起来，老太太更喜欢谁呢？”
“这个……”平儿沉吟了一下，恭声应道：“珠大*女乃为人温柔和气，对人也好，老太太也是极喜欢的。只不过，平时不大爱说笑，您知道，老人家都是喜欢热闹的，所以……”平儿眼观鼻，鼻观口地轻声道：“老太太跟前，还是我们女乃女乃伺候着的时候多。”
“哦”，贾敏脸上仍是如常地微笑着，小丫头将随身捧着的茶斟了一杯奉与贾敏，贾敏接过来润了一润，忽然话锋一转，望着平儿道：“你们二太太身子骨还好吧？。”
平儿一怔，想了想，道：“二太太管着家，事儿多，近来精神好象看着不如以前了。”
贾敏点了点头，又道：“迎春她们姐儿几个平日在家都玩些什么？彼此和睦吧？宝玉还是那么淘气？”
平儿掩口笑道：“宝二爷，听见念书就头疼……那天把老太太一只最爱的波斯猫撵得上了房，二爷还让小厮们搬梯子也要上房去，被二老爷看见还骂了一顿呢。姑娘们都好，早上到学房里上学，后晌珠大*女乃带着做针线。就只四小姐还太小，还拿不了针呢。”
贾敏咳嗽了两声，摇头微笑道：“珠哥儿小时候，老太太也是疼他，可也没见象对宝玉这样。岂不闻“慈母多败儿”？将来咱们贾家还指望着哥儿们顶门立户呢，虽说有世袭的爵位在，毕竟还要再出几位能走仕途的少爷们才有底气。这话，我却也不好说……”说毕，轻叹了口气。
平儿听她的语气分明有两分忧虑，不便接口，只恭声应道：“姑太太说的是。”
贾敏望着前面小径两旁栽着的丁香花出了会神，昏蒙的夜色遮不住她脸上的落寞，连连咳嗽了几声，喃喃说道：“明年这时候，我玉儿恐怕就已经在老太太身边了，只盼着老太太能把对宝玉一半的疼爱分给玉儿些就好了……”
话题已经呼之欲出，要说的话却很难措辞。
平儿默了默，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太太身子需要调养，不宜劳累，把表小姐暂时送到亲戚家代为养育也是不错，就只是扬州到京里千里迢迢，想见一面都不容易。姑太太何不就近就在本地亲族中选出一家知道根底的把小姐送去呢？”
贾敏低头不语，过了好半晌，才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女乃女乃没跟你们说。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也不过就是一年半载的光景。别的也没什么放不下，就只这个玉儿——扬州本地并没有什么近支亲族可以代为照管，若是让她跟着她父亲，保不得以后没有继母，我却是不放心把她交到继母手里……”贾敏说到这里，泫然欲涕，不觉声音微哽，戚然道：“就算她父亲不再续娶，没出阁的小姐没有了嫡母，又没有正室教养，只跟几个姨娘混在一起，是要被人批评的；将来提亲的时候，这都是人家挑拣的地方。平姑娘你说，我不把她送到你们老太太那里，我又能怎么办才好呢？”
平儿无言地立在一旁，望着面前这个满面悲伤的雍容贵妇。此时此刻，她不是高门嫡女，也不是御史夫人，只不过是一个已经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满心充满着对独生爱女的不舍与牵挂的普通母亲。听着她絮絮地向自己打听贾府里种种的日常琐事，便知她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唯有女儿的归宿才是她唯一的不安和纠结。
平儿由不得眼眶有些发热，冲口而出道：“姑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贾敏听她话里有话，不由得微微有些诧异，当下不动声色地冲跟来的两个丫头一摆手，令她们退下，方轻轻执了平儿的手，温和地说道：“平姑娘，第一天看见你，我就觉得你虽然不多话，却是个做事妥当，很有心思的孩子。我如今已然是这种情形了，又没什么能商量的人，正是心里着急着呢。你若是有什么好的建议一定要跟我直说，只要是对女儿好，我无不采纳的。”
平儿见她竟然放下堂堂当家主母的身份，拿个丫头的话这样认真看待，一片拳拳慈母之心令人既感动又心酸，当下便低声道：“老太太对表小姐自然会象其他小姐少爷一样，可是家大业大，满府里上下几百人，哪能保证个个都跟老太太一样的心呢？保不齐有那看人下菜碟的觉得表小姐是投奔了来的，不是正经主子，就怠慢了。就是表小姐自己，恐怕也觉得自己既不姓贾，又无依无靠，一茶一饭一笔一纸都得向亲戚伸手，免不了暗自感伤，处处小心。姑太太既然想着将表小姐送到外祖母身边，如果将这些事先想妥当了，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贾敏听了，不禁眼中掉下泪来，哽声道：“你说得不错，我也早虑到了这一层。我是准备等玉儿过去之时，给她一万银子带过去，交给老太太。让老太太跟合族上下人等明说：“这是玉儿的娘替她备下的嫁妆和日常用度，她吃自己的，花自己的，谁都不准说三道四”，这样，玉儿在外祖母家也就能住得硬气了。”
平儿真想冲口而出：“才一万？御史大人用不了几年也会离世，这偌大的家产到那时怎么办啊？全部银钱地亩折成现银十万得有吧？到时候都要落到谁的手中呢？黛玉到时候远在千里之外，是一分都落不着的啊”，可这话却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踌躇半晌，想着有一万是一万，当下便一咬牙，道：“下面的话奴婢说起来就有大不敬之罪了，请姑太太先恕了奴婢的罪，奴婢才敢说。”
贾敏越发动容，急切地说道：“好丫头，我听着你的话就是有见识的，你只不要害怕，一气儿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才好，我正要听实话”，说着便强按着平儿的肩，让她坐下。
平儿索性便坐了，咬了咬唇，沉默了半晌，方低声说道：“姑娘现在还小，等将来出阁还有几年，这几年的用度加上将来的嫁妆，一万不能算少，可也不算多。这个，暂时不说它了。奴婢想着，这笔钱放在老太太那里虽然是妥当的，可是……可是……”她停住话头没往下说。
“可是什么？”贾敏警觉地说到。
平儿从睫毛下很快地望了贾敏一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几不可闻地说道：“老太太的年纪在那里摆着，万一，万一……姑娘尚未出阁，老太太已经西去了，姑娘的这笔私房却不一定就能落在姑娘手里。一万银子，可也不是小数，家里那么多人，难保没人惦记着……”
只这一句，便让贾敏脑中轰然一响，由不得怔在了那里。
平儿连忙起身跪在了地上，低头屏息道：“奴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该死……”
贾敏愣怔了半晌，喃喃道：“你说的没错，我却没有想到这个……”便将平儿扶了起来，道：“那依你说，该怎么样才好呢？”
平儿迎视着贾敏，道：“姑太太既让奴婢说，奴婢就斗胆建议：这笔银子只拿出三分之一来放在老太太那里，用来堵众人的嘴；剩下的姑娘全都自己拿着，用来防身。”
“哦”贾敏望向平儿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复杂，有感激，有醒悟，也有一丝警惕。
过了好半天，她才盯着平儿幽幽地说道：“玉儿还小，这么一大笔银子放在她身上？这太不妥当了吧？还是说，平姑娘想跳过老太太，再找个人替她保管呢？”
平儿立刻感觉到贾敏的语气有变，变得警觉甚至是带了些许敌意。也是的，平白无故的，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跟一个主母谈她女儿的财产问题，的确很令人生疑。
况且，还是王熙凤的贴身大丫头。而在贾敏心里，王熙凤极有可能取代王夫人，在不久的将来，掌管贾家内宅吧？
两个人的谈话，忽然变得敏感起来。气氛有一时间些微妙。
果然，贾敏顿了顿，拿起茶盅慢慢喝了两口，微微一笑，说道：“平姑娘觉得把这笔钱放在你们女乃女乃手里如何？照我看，你们二女乃女乃胸有谋略，实在是个能干人，放在她那里保管着，我觉得也不错。”
平儿迎视着贾敏审视的目光，并没有退缩，也抱之以微微一笑，轻声道：“姑太太会错了意了。奴婢的意思是……放在表小姐身边的不是银票。银票还有吃光花净的时候，且数额又大，放在身上可是太不安全了。不如拿去在扬州，京里两处置上地产，一年两季收租。租子收来悄悄存进钱庄，攒多了又能换成田地，地亩又可以随时变成现银。这样的话，既有长久的产业，又有钱花，到什么时候都不愁，姑太太和表小姐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话未说完，便看到贾敏适才眼中的敌意已不见了，带着一种惊喜之色，连连点头道：“这个办法好，真是提醒我了，真是提醒我了”两手将平儿拉到跟前，又是感动又是困惑地说道：“平姑娘你别怪我问得直……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若是看着人穷得吃不上饭了给她碗吃，或是施舍件衣服给她穿，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平姑娘替我玉儿这样周全的筹划，又没有什么好处在你身上，你到底图什么呢？由不得我有些……”
平儿尴尬地笑了笑，心道：“后世的人，满心喜爱黛玉，希望她改变命运的，何止千千万呢？”
想了想，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得垂了头，面露戚然之色，道：“皆因奴婢父母早丧，自幼尝遍了背景离乡，一无所有，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苦，所以有感而发。奴婢是真心希望表小姐过得好，刚才言语间肯定有莽撞不通的地方，还请姑太太恕罪。”一边说，一边当真触动了心事，鼻子一酸，滴下了几颗泪珠。连忙用手背抹了抹，勉强笑道：“奴婢失态了，姑太太恕罪。”
贾敏听了，心里倒大为震动，由不得红了眼圈，将平儿拉过来轻轻搂进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道：“好孩子，别伤心了，没有亲娘在身边的孩子就是这样可怜……以后，等玉儿过去了，你们一府里住着，还要你们多照应着她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