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进臣不是一个打哈哈的人。这几年学校规模愈办愈大，与此相反的是人才断档，上面再没有师范生分下来，原来压下来的一些右派分子老的老了，走的走了，所剩无几。大同中学急需要补充师资。怎么办？只好内部造血。本来，上一学年彭进臣的申请报告就打到了社革委和文教办，上面答复说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须仔细遴选又红又专的人才，一时三刻怕是难以定夺。这么的吧，先给一年时间做准备期，着意去物色，不打无准备之仗。
危高岩是大同中学的毕业生，彭进臣知根知底，当然符合彭进臣的要求。现在，危高岩找上门来，彭进臣并不显得怎么着难，只是说今年学期结束的时候，应当是有机会的。你先安下心来，好好地表现自己，为自己创造条件。最后，彭进臣说：“不过，这种事情的恍惚性也是蛮大的，定谁不定谁也是由公社说了算。我看，韩校长只怕要辛苦一下，他在公社那边说话比我有效。”
一个大队小学的校长居然比公社中学的校长面子还大，危高岩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由得在心里调侃了一下：看来，那个鹰钩鼻没有白长啊！
彭校长话说到这个份上，危高岩只有一面好好表现，一面耐心等待。“不过，彭校长，在您这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嗬！”
“我班上有一个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去年没有录取，怪可惜的。现在还在复读。我看着这是一个不错的苗子，到时候，我们大同中学能不能高抬贵手……”
“你说的是焦，焦，焦桃该吧？”
危高岩兴奋起来：“您知道？”
“当然。第一名嘛，不可能不进ru我们的视野。去年我们也议了一下。既然基层学校坚持，我们也不便……现在，你危高岩惺惺相惜，那就来年吧！”
“谢过彭校长。”危高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的确，鹰钩鼻不是白长的。地方上，韩校长左右逢源，这不完全是因了家大族大，更由着本人支应四方的能耐。因为大队支委的身份，公社那边说得上话；又因为校长的身份，垂直的教育口，更是上下其手——可以说，横竖都踢腾得开。他一向看人有眼光，办事有分寸。其实，用不着唐翠姣做那个神神道道的怪梦，韩尧金心里也有几分底：只有把他危高岩限制在芦小，才可以掌控自如，量他也就翻不起什么大浪。可是，那可怜的昏了头的妹子，不依不饶，韩尧金被缠不过，只好依她。
这么样，好不容易熬到学年结束，危高岩终于得偿夙愿。
只不过，其间出了一段插曲。先是，彭进臣报上危高岩的名字，文教办却提出了杨雄刚。彭进臣不肯，坚持说：“危高岩这两年的教学效果很好啊！他是我们大同中学的学生，他的底细我清楚。”
文办主任说：“杨雄刚也是你们大同中学毕业的呀。”
彭进臣就笑了起来：“正因为他也是大同中学毕业的，我也了解他。我们是要吸收新鲜血液，不是什么浪渣豆腐渣都好往里塞的。”彭进臣还有一句话：他杨雄刚也不是教育口的员工啊，那编制上不是又多一道手续？不过那是他们政界的事，彭进臣才不管它。
文办主任低下了身子，做神秘状：“彭校长，这个话我只好给你直说了：杨雄刚是我们革委会郝主任嫡亲的的小舅子。”
彭进臣虽然内心里有点鄙夷，面子上却再不好执拗了：“那我只能这样说，我们大同中学不能说不需要杨雄刚，但是肯定需要危高岩。”
文办主任知道危高岩和彭进臣没什么裙带关系，挑不出什么短，也就承认了彭进臣坚持己见的公正性和合理性。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好和稀泥：下一个双黄蛋。那，究竟谁算是搭车进修呢——危高岩呢？杨雄刚呢？管它哩！
名额拱到学校里，韩尧金像模像样地开了一个会，讨论指标的人员落实问题。其实他这个障眼法，谁都心知肚明：何必要月兑裤子放屁呢？为你的妹夫子拱一个戴帽子下达的指标，用不着惺惺作态。再说了，让其他略识之无的二脚货到大学里念天书，那，何啻于卖他们的洋相？把那惯于日夕相守的堂客掼到屋里，拖儿挈女，岂不坑了她们？
临了，危高岩假走亲妈之名，拜谢韩校长。韩校长耳提面命了一番：“如今学里不兴智育，第个第个，我看是瞎搞丁当。”危高岩口里唯唯，眼光却在门外的蓝天上漫游。韩校长正待临场发挥，却也大悟：远方有个更大的磁场，小青年早已心系长安。韩校长心下不悦，便唱开了翻身道情：“芦湾这么个疲癃学校，格外施恩给指标，这可是地老天荒头一遭。我耻一张老脸，夺这个名额，也是为你们年轻人争个前途。乡下人，读个大学，不易呀！任是什么时候，都不得忘本。列宁说，谁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危高岩连连说是。
“当然啰，这张网，撒得开，就收得拢！”脸色就严峻起来，盯住危高岩，神目如电，“再，作为一项特别纪律：进修期间，个人生活方面，一定要慎之又慎，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不能叫外面世界的香风迷雾迷糊了心窍。咹？”
危高岩一愣：这话说的！唢呐两声响——哪跟哪？可是呢，韩校长却不管你唢呐不唢呐，非要点头。危高岩心说你未必还是个太平洋上的警察，就有点窝火，脖子挣得微红,却窥到韩大秀一边红脸红腮，一边直朝他使眼色。危高岩也不懂，心里头却热了一热，就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
大同湖的地形是两水夹一湖。北面东荆河承担着行洪的重任，所以东荆隔堤就有点巍峨的意思。站在堤上，举目北眺，你就可以雄视千年沔阳。南面是内荆河，因了内荆河，大同湖就与大沙湖一衣带水。大同湖的治所是在内荆河畔，说起这治所的名字倒有一乐：居然叫个什么抓头沟。
大同湖其实很偏僻，要到荆州去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是从东荆河到内荆河，这段路机会好可以乘便车，到了公社就坐机船走水路到洪湖，再从洪湖县城新堤乘汽车经沔阳西拐江陵——江陵古城既是江陵县的县治，亦是荆州地区的治所；一是北破童霸湖，徒步走上二十多里到沙湖，从沙湖乘车到沔阳县城仙桃镇，然后从仙桃坐公汽西达江陵。
呵呵，说起来有点丢人哪，我们这位颇有点穷善其身达济天下之胸襟的壮怀青年，到如今还是足不出户啊，往北最远点是沙湖，往南就是新堤了，去荆州，乃是陌路一条，西出阳关无故人。经过和危婆婆和韩大秀反复磋商论证，最后毅然决定北走仙桃。
临行那天，危高岩竟有点伤怀起来，跟他的老娘说：“我这一走，两年哪，你的日子又要孤单起来。”
危婆婆揩了一把眼睛，说：“不要紧，秀秀总会来陪我。你自己从没出远门，什么事都要经心。换时换季，小心冷暖，不要动不动霜风咳嗽，又没人伺候，自己遭罪。再，饮食方面，也不要把自己箍得太紧，一定要吃饱，最高的是还要吃好……”
危高岩轻轻地笑了一下，那意思是：我又何尝不想吃好？只是我们这家境，它不给劲哪！
危婆婆一边唠叨，一边把那单的、夹的、棉的一劲地跟挎包里塞，只当自己的宝贝儿子这下子是要远走海国天外，去美利坚或者大不列颠。危高岩本来不想带那么多棉衣，但看到自己的老母庞眉皓发，一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情态，只好由她去了。
不一会，韩大秀过来，给危高岩送行。韩大秀要背挎包。挎包里除了衣物之外，还有书籍，很重，危高岩不依。韩大秀只好去提网袋，网袋里只装些鞋袜和盥洗用具。只是，网袋的袋口是两根不粗的尼龙索子，有点勒手。危高岩找来报纸，裹了两圈。
危婆婆把他们送到东荆河滩，暗暗地哭了一场。直到两人过了渡口，钻入高大的柴山林子，再不见身影，方始回头。
九月的天空，一片明丽，朵朵白云，浮悬在半空，很是夸张地透明着，非常低调却又非常显明地泛出青杠杠的瓷光，立体感极强，只怕比日光城拉萨的白云还要玲珑剔透。童霸湖里，成熟的苇子已经被叼去了好些，可以想见，片片芦席，即将翩然问世。而成片成片的g柴，却依然劲拔地挺立着，顶上的叶子稍见枯萎，在靡靡的秋风中委婉地招摇；那一节一节肱骨一般的秆子仿佛镀着米灰色的瓷粉，似乎在向人们炫耀着它们的价值。是的，它们是扎柴壁和编簾子的极好材料。
走着说着，野路钻进了一片茂密的芭茅草地，调皮的芭茅草仿佛小朋友做着钻地洞的游戏，两边的叶子合做一处，织成一道密匝匝的天蓬；更有那么一片几片疏叶懒懒地挑下来，逗趣一般，去抚弄行人的头皮、脸庞和胳膀——当然，如果是春夏季节，芭茅草的叶锋也会像藨草一样，碰之不得；但，一到金秋，善解人意一般，它们也一体地温绵下来，拂在脸上、身上，痒痒的，酥酥的，引发一阵感官上的快意。也许是走着有点热，这阴凉之地正好歇息，韩大秀停下了脚步。危高岩也只得住了脚。
刚才一路上，韩大秀跟危婆婆一样，把那饮食起居诸多事项又嘱咐了一遍。危高岩心里虽说不以为意，倒也不曾起腻。现在，却见韩大秀温柔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羞怯的颜色：“高岩哥，我送你一样东西。”
危高岩心里怦然一动，在这密不透风的背静之处，莫不是……却见韩大秀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片，慢慢地剥开，原来是一张两寸见方的照片。危高岩有点遗憾又有点庆幸地“哎”了一声，伸出手去，接过了照片，一看，心里暗暗地喝一声彩：“好美！”实话说，照片上的韩大秀，比好些影星看上去娇媚了许多。危高岩忍不住把照片移到嘴边，空吻了一把。
韩大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柔柔地说：“高岩哥，你读高了，千万不要……变心哪！”说着，双眸幽幽地望着他，那湖水样深、湖水样清的眼波里，荡漾出几多幽怨，几多期许。在危高岩的心底里，用今天的话来说，韩大秀一直是个女汉子的形象，因此，他危高岩从来不曾山盟海誓过；而今天，而现刻，不期而然地，她竟宛然回归成一个柔情似水的娇女，淡妆清样。危高岩的目光里，也不由得漫出一片脉脉温情。韩大秀空前地满足着，陶醉一般地闭上了双眼……
这缱绻**的韵致，早已打动了危高岩，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揽她入怀，那嘴唇，也慢镜头一般地朝前凑了上去。
正在四张嘴唇即将零距离接触的刹那，谁想，韩大秀忽然“啊！”地惊叫一声，仿佛被蝎子蜇了一般，跳起身来，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危高岩一下子僵在那里，脸上一阵窘迫，只觉得好没趣，那嘴，那手，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好。韩大秀也仿佛清醒过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很是不安，上前拉起危高岩还悬在那里的手，歉然地说：“我们把它留着，留到洞房花烛的时候，给自己一个惊喜，好不好？”
危高岩却是怏怏的，心里一片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