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紀事 第二章︰馳奔未得時 第六節

作者 ︰ 水龍

葉夢書在別院里等待成績,卻遲遲不見消息,每日里無所事事,便只能翻看霓裳羽衣曲的譜子。M看得久了,對音樂也漸漸起了些興趣,便向嚴武詢問別院中是否有七弦琴之類的樂器。嚴武尋了一陣,只找到一根竹笛,卻是長安城里那些紈褲子弟們尋常玩鬧用的。沒奈何,葉夢書便拿著竹笛吹奏練習了幾日,雖然他並非達人聖手,用笛子吹不得霓裳羽衣曲,但譜子里既有董庭蘭的心得體會,時時借鑒學習,吹起其它曲子來倒也進步神速。

又過了幾天,一夜里明月四照,如水銀泄地,映襯得小院中明亮無比。葉夢書心中歡喜,慢慢把近日來的煩躁壓抑放下,見到一輪月亮已近全圓,想來馬上就到十月中旬,再過陣子,各地的舉人便要隨著鄉貢入京,長安城里又要進入常舉的節奏了,而這次制舉的結果卻還未公布,實在讓人不明就里。但是等待結果的又不止自己一人,倘若真有什麼消息,也不用擔心錯過,再說無論成敗,公布結果之後自己便不能住在這座吹花別院,到時這幾棵梧桐、一座小屋,諸般安靜文雅的事物都再也不能見到,想到此節,卻又隱隱希望制舉的結果永遠不能公布的好。

環顧院中,又見到那牆角的梯子,他一時興起,便攜了竹笛,登了上去。

葉夢書仰臥在屋頂之上看天,只覺一天星月離自己比平日更近,星光月華照在身上,加上屋頂涼風四吹,感覺美妙無比,禁不住想道︰「那日董先生在樓上飄然來去,宛如御風飛仙,這些武功技藝,當真奇幻之極。若是我也有了這等本事,到時候訪遍名山大川,天下險難之景,豈不壯哉!甚至跑到皇宮之中,仰臥在那里的屋頂看月听風,俯視這長安城內外燈火,行人過客,如同仙人一般,豈不妙極?人間至樂想來也不過如此。」一念如此,便拿起笛子,輕輕吹起。他技藝不算精妙,但既然純粹出于愛好,本身學問又博,便能另出機杼,那日他對董庭蘭說起過「詩三百,篇篇可以成曲」的道理,此時吹奏竹笛,便是自己譜的一篇《東方未明》。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東方朱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詩經》中的這一篇,本來是說古時的士大夫,東方天色尚黑,睡意頗濃,卻因為要見國君,不得已早起準備,去與不去之間的思索無奈。近日來他經歷不少奔波應酬,卻還是自己一人獨處的時候快樂安閑,深感所謂國君一句話,小民累趴下的道理,日後若是真的有了功名,在朝廷、地方上做官,怕也不會太過開心。但是捫心自問,建功立業之心終究不能放下,一身才華若是就像他先父那樣終老邊疆小城,不能名世,那實在是可惜之極。

他心境和曲子相合,吹奏的境界便又高了幾分,笛聲清脆,遠遠傳出。待到一曲終了,忽地發現身邊站了一人,黑甲黑劍,竟是李泌身邊的黑盔奴,雖然看不見樣貌,但是按劍听曲,也是一副入神的模樣。

黑盔奴發覺曲子停了,葉夢書正看著自己,不禁一陣慌亂,連連比劃,葉夢書花了好大力氣,才明白今夜李泌也上樓望月,黑盔奴一時疏忽沒有跟上,待到尋找李泌的時候,听到這邊笛聲,以為是主人吹奏,便奔了過來。

葉夢書和李泌雖然只是那夜里見過一次,但是兩個人氣質相似,才學相當,飲酒談論,大有知己之感,听到黑盔奴說李泌也上樓賞月,當下便道︰「既然李兄也一般上樓賞月,夢書也想再和李兄相聚,我與你同去尋他吧。」黑盔奴點頭同意。

但走出幾步,黑盔奴尋主心切,嫌葉夢書一介書生腳程太慢,在陡峭屋頂不敢快走,便一手穿過他肋下,挽著他的手臂,一同在屋頂之上飛躍奔跑。葉夢書初次體驗到輕功的奧妙,只覺武學輕功實在神奇,自己一個大男人,一百幾十斤的重量,在黑盔奴攜來幾如無物,而每次躍在高空,感受這一陣失重,心情激蕩,雖然危險,但他年輕人心態,反而覺得有趣刺激。心想︰「以後若是有機會,見到長孫飛星或者雨奇子兩位,又或是董庭蘭先生,好歹要向他們求教些輕功法門,若是我也能練成這種飛檐走壁的功夫,那真是美妙之極。」他不知江湖上門戶之防甚嚴,長孫飛星一介散人,和他關系不深,自然不會輕易傳授,那雨奇子更是有門有派,不是擇徒授業或者師門特許,就算父母兄弟,都萬萬不會指點本門武功。倒是董庭蘭門戶之見淺薄,為人也月兌略形跡,不拘一格,又是大行家大高手,所知功夫極多,葉夢書是他忘年知己,若是開口相求,必然會盡心指點,但他此時已經遠赴北地番邦,幾年之內哪能回來?

兩人在這一片高宅大院的屋頂上飛躍奔走,不一會就看到遠遠屋頂上一個白衣青年仰臥看天,正是李泌。黑盔奴自然大喜,放下葉夢書走了過去。葉夢書雖然也很開心,但他為人自傲,心底卻另有一聲嘆息︰「畢竟李兄也是風雅妙人,我以為自己在屋頂上賞月吹笛,這般風雅的事情再無他人能為,果然世間之大,能這樣做的人當然不會只我一人……唉,所謂‘獨一無二、卓然不群’者,哪有這麼容易,我還差得遠啊。」

李泌看到葉夢書,微微一笑,站起來見禮︰「原來是葉兄,幾日不見,一向可好。」葉夢書還了禮,也微笑道︰「李兄真是好興致,我還道在屋頂賞月的只我一人呢。只是這次累得你這位隨身護衛十分惶急。」李泌聞言,對著黑盔奴施了一禮,歉然道︰「對不住,讓你擔心啦。」黑盔奴不答,默默站到一邊。李、葉二人均知他從不說話,性子怪異,但忠心耿耿,那是不用懷疑的,便也不以為意。兩個人一同在屋頂坐下,面向夜空,看明月星辰,談論近日發生的諸般事情。

葉夢書把李林甫府上四先生毒倒眾考生,大家應試均不在狀態,而自己又安然無恙,只是近來一直不見考試結果雲雲,毫無隱瞞,坦蕩蕩地跟李泌說了。李泌皺眉道︰「我听說李林甫曾經花下重金,遍求武林高手護衛身側,請來的人中有四個頂尖好手,分別喚作拳魔邪神、劍魔邪神、刀魔邪神、毒魔邪神。那人既然叫做四先生,又善于用毒,想來就是毒魔邪神無疑了。這四人都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徒,雖然遵了李林甫不能弄出人命的指示,但所下的毒藥定是凶猛之極,可憐一眾考生,無辜遭他毒手。葉兄你前一夜喝了半壺溶有漸磐三花丹的藥酒,這藥善解百毒,葉兄賴以無事,卻是十分幸運,至于考試結果麼……我現在也是不知,且待明日我去向熟識的友人打听便是。」

葉夢書奇道︰「李兄肯幫忙詢問,夢書自然感激。那日听董先生說話,李兄似乎出身江湖世家,但又認識許多朝廷官員,真是令人好奇。」

李泌微笑道︰「難怪葉兄不知道,天子姓李,我也姓李,算起來我家先祖和如今的皇室是門遠親。家中世代祖先在朝為官的不少,家父也曾經做過吳房令,不過他身子也不大好,早已辭官,現下常在洛陽附近的祖宅修養。我自幼跟著祖父住在長安,小時候又有所奇遇,幸得天子眷顧,有個神童的虛名。這些年在長安內外,交游還算廣泛。至于武林中的事情麼,卻是因為我祖父道玄公,他老人家武功通玄,在江湖上名望甚大,我自幼便耳聞目染,知道一些罷了。」

葉夢書暗想︰「李泌父祖是長輩,入朝為官自然要多加贊頌,可他說起自己時便自然而然的謙遜了。想來天下之大,皇帝連自己的公主王子都未必眷顧,卻對一個外人小孩青眼有加,這是何等的榮寵?怪不得他談吐之間對做官入朝不放在心上,有如此出身,再加上才華橫溢,要做官出仕,干出些許事業,難道還難麼?」雖然如此想,但他對李泌的家世背景卻也不如何羨慕︰「當此治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也是常情。我出身本已尋常,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要做到高位本來就是千難萬難,但我既然自負高才,憑一己所學,能到什麼地步便到什麼地步也就是了。其實我原來家境富足,算是不錯,又能書明理,已經比出身農家或者無父無母的孤兒強得多了。」至于李泌說他祖父武功通玄,葉夢書不諳武學道理,心中只想︰「李兄的祖父,怕不是有六七十歲,若是再老一些,只怕已經年近八十。那般老者,武功再高,又如何能和別人動武打斗?他為長者諱,自然說得厲害些……記得那日董先生對雨奇子和長孫飛星兩人的武功不屑一顧,卻說李兄的祖父聖劍天刀,是獨步江湖的絕學,想來他祖父年輕的時候確實是極厲害的。」

二人又談論了一會,李泌還是不耐風寒,咳嗦聲起,那日喝了半壺藥酒,似乎毫無作用。黑盔奴見如此情形,連忙要李泌下樓。李泌雖然和葉夢書正談的高興,但方才累得黑盔奴著急尋找,心中頗有歉意,想到日後和葉夢書談論機會還有不少,便不再堅持,起身告辭。他卻是準備有一架小梯,不用黑盔奴幫忙,自己慢慢下屋去了。

葉夢書見他們二人去了,也不再停留,帶上竹笛,沿著屋頂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剛想下梯,抬頭又看到天空明月,想到此時長安城中一片樓宇,真正只剩有自己一人登臨,不由得興致又起,再不著急下去。他重新坐在屋頂,看月听風,把笛子橫在唇邊,輕輕吹起一首《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監,憂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或燕燕居息,或盡瘁國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工事鞅掌。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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